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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请君回头望 page 3 作者:蔡小雀

  安鱼仰头看着面前温文儒雅满眼疼惜的中年人,心中暖意顿生。「爹爹,女儿又让您担心了。」

  安侍郎几乎落泪,在床榻边的团凳上坐下,愧疚又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哑声道:「是爹爹不好,让我家鱼姊儿受委屈了。」

  若非他出身寒门,身后没有庞大士族盘根错节在朝堂之上,在众人眼中,他唯一的倚仗便是岳家……尽管他确实是凭借自己兢兢业业做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可终究和武定侯府撕掳不开。

  他安家,便注定永远输了武定侯府一头,他的女儿也永远被视作一门「穷亲戚」。

  若是真正的安鱼,自然是听不懂其父语气下的自责,但如今的安鱼曾在最高贵却也最黑暗的皇宫中闯过来,又如何听不明白个中的沉痛?

  她冰冷的小手主动地轻轻握住安侍郎温暖的大手,为逝去的安鱼悲伤,也为面前这心疼女儿,却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女儿的父亲难过。

  「爹爹,」她真挚地安抚道,「没事的。」

  安侍郎鼻头酸楚,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如今他这个做父亲能做的,也唯有努力和岳家保持距离,护好妻女,别叫自家女儿送上门去教人糟蹋。

  徐氏红肿着眼僬悴地亲自端着药碗进来,父女俩都不约而同迅速收拾各自失态之情,在徐氏前头表现得若无其事。

  因为此事,对徐氏而言打击极大,一头是亲生爱女,一头是亲娘家……

  「快把药喝了,大夫说这药得趁热喝了才好。」徐氏开口,勉强一笑。

  安侍郎接过药碗,亲手一匙一匙喂小女儿喝完,还赶紧取了枚琥珀饧塞进女儿嘴里,像哄稚儿般道:「含着便不苦了,啊。」

  安鱼嫣然,噙着满口苦药掺杂着香甜,乖巧地点点头。

  徐氏见状,又忍不住别过头去擦拭眼泪。

  在他们一家三口感伤中透着温馨的当儿,武定侯府内却是鸡飞狗跳翻了天了……

  武定侯太夫人气得扬起手中的紫檀拐就要打,可武定侯夫人哭喊着跪在她面前死死护着自己的大女儿,徐湘在她身后嘤嘤悲泣。

  武定侯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满眼愤怒,却又狠不下心看自己捧在手心疼的女儿被老母责罚,最后也只能眼不见为净,负手望天频频摇头叹气。

  武定侯太夫人看着这一幕,心凉了大半,手中的紫檀拐怎么也落不下去。果然,至亲虽是至亲,可骨肉才是骨肉。

  儿大不由娘,对这儿子来说,只怕他自己的妻儿子女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了。

  她膝下唯有老大和小女儿是打自己肚皮里出来的,老二与老三是庶子,本就和她不一条心,所以她总想着将来若是她走了,小女儿也还有这个亲大哥可依靠,所以她处处提点这个女儿,多退一步,再退一步,莫争强好胜叫她大哥难做人,这样情分也保全了,日后若有个什么困难,还怕没娘家出头吗?

  ……可,眼下这局面,就是小女儿退让的结果,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吗?她,老了,是想护的谁也护不住了……

  武定侯太夫人心头涌现一阵深深的苍凉疲惫,她踉跄后退了两步,在姚嫂嫂和众人的惊呼中,拐杖松手砰然落地,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武定侯太夫人当夜就过世了。

  大受打击的武定侯几乎一夜白发,他跪倒在母亲的尸身前,嚎啕痛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第二天一早收到消息的徐氏傻了,跌跌撞撞赶回了侯府,见到的只有满府满檐的白灯笼和丧幡……

  病骨嶙峋一身素衣的安鱼在安侍郎的搀扶下,来到太夫人已然入殓的棺木前,屋内侯府各色人等皆穿着斩衰麻服,跪着哀哀痛哭。

  她凝视着那具气派却哀意浓浓的黑色大棺木,心绪沉重而复杂,最后无声地喟叹了一口气。

  突然间,在众人都未回过神来的当儿,一个白影窜出,狠狠地重掴了安鱼一巴掌,她脸颊热辣辣剧痛炸开来,被没头没脑地打懵了。

  「你做什么?」安侍郎再掩不住惊痛怒吓,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抓住了徐湘的手。「徐大小姐,趣未免也欺人太甚!」

  他厌恶此女到连晚辈也不想认了。

  打人的徐湘反而大哭了起来,像是她才是那个被欺负得凄惨的人。「都是你!安鱼,如果不是你,祖母也不会死,是你害死祖母的……爹,娘,把这个始作俑者杀人凶手赶出去,别让祖母灵堂前也不得安宁!」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武定侯才是恨不得,掌劈死这个长女,若不是……若不是她是自己的亲骨肉,一点一滴疼宠长大的……

  「老爷,事到如今还想打杀自己的女儿给姑奶奶出气吗?」武定侯夫人搂着女儿,呜呜哀泣道:「湘儿也没说错,若不是鱼姊儿,事情怎会演变到今日地步?」

  「你胡说八道什么?」

  「妾身没有胡说!以往姑奶奶回来,我们娘几个哪里不是敬着让着?可妾身可以委屈,但湘儿是堂堂侯府嫡出小姐,身分何等贵重啊,为何每每都要折节给鱼姊儿做脸面?」

  「你、你们……」武定侯指着妻女的手气到颤抖哆嗦。「那日是我亲眼所见,明明就是湘儿欺辱鱼姊儿,气焰何等嚣张,难道你要说我是眼瞎目拙,或是我也在给鱼姊儿做脸面?夫人,你几时变得这般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了?」

  「好呀,老爷就是看我们娘几个不顺眼了,您眼中只有嫡嫡亲的外甥女,倒把自己的妻儿子女全抛在脑后了?」武定侯夫人满眼泪水,尖锐而哀戚地对上他的目光。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武定侯跳脚,高高扬起的大手却怎么也甩不下去。

  安侍郎见着这在外头英武刚毅的大舅子,却被个后宅女人拿捏至此,不禁冷笑了一声。

  武定侯府……这就是百年贵胄士族,一朝气数将尽的预兆……

  眼看灵堂闹得不可开交,自家妻子已伏在棺木前哀哀痛哭得恁事不知,安侍郎生怕自家女儿再度受屈,只得悄悄让她先退下避一避。

  安鱼裹着厚厚的白兔毛裘衣,长长的衣摆垂地,独自走向侯府后花园中的湖边。

  ……鱼姊儿以前最喜欢在园子里的暖阁赏雪赏湖景了,不如让姚嬷嬷她们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气儿吧?来人,把我那只翠金泥滚珠手炉给表小姐,务必伺候好了,若是让姊儿冻着了,仔细你们的皮……

  那个英气中透着慈祥的老人,亲近疼爱的话声言犹在耳,可如今却已不在人世,徒留冷棺一具了。

  武定侯太夫人的离世令人感慨难过,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安鱼,且前世她见过的,亲手了结的,或陌生或熟悉、或亲近或仇敌之人的伤逝还少了吗?

  人生一场,如幻梦泡影,总有三头六臂,倾擎天拔地之力,也不能挽回。

  她默默注视着烟波渺渺的湖面……

  乾元帝严延又在同样的地点看见这个娇小清瘦得彷佛一阵风吹来就会倒了的小姑娘了。

  第一次见她,正处在狼狈情状中,可她依然挺直身躯昂高下巴,眼神清亮而坚定得近乎倔强,隐隐有种凛然气势,眼熟得……令他心脏有一刹那停止跳动。

  可,当看仔细了后,他自然知道她不是「她」。

  严延恍惚中难掩深深的怅然,不觉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世上也只有一个萸娘姊姊,不管五官气质再相像,谁都不是她。

  浑似转眼间,却也无比漫长,她已经离开他三年了……

  安鱼莫名感觉到芒剌在背,她猛然回头,在看见面露惆怅落寞的严延时,身子又是一僵,可随后便慢慢平复冷静了下来。

  ——她不是薄萸娘,她是安鱼。

  是彻头彻尾陌生的,不识君也未曾面君过的礼部侍郎千金。

  于是她做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安之色,匆匆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要避开——自来七岁男女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在侯府如今面临大丧上,无论从礼教抑或场合,她都该速速离去。

  况且,她本就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

  「且慢!」严延鬼使神差间脱口而出。

  ……在暗处守卫君王的隐卫们均感诧异了。

  向来天威凛冽不可侵犯的皇上今日破天荒白龙鱼服、御驾亲自来到武定侯府要吊唁太夫人,已属奇罕,更有甚者,还开金口唤住了一个小姑娘家家?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如花雍容娇媚的娘娘千祈万盼帝王召幸,可皇上除却乐正贵妃的长乐宫外,鲜少涉足旁的嫔妃宫殿,以至于陛下至今膝下犹只有一位年方三岁的公主。

  可若说陛下是因为看上了这位小姑娘……

  隐卫们心中倶是摇头暗笑自己想多了,这小姑娘虽然容貌清秀可人,却瘦伶伶如还未长成的嫩秧秧青豆苗子,哪里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严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脑门子一热,冲动唤住人,不过在看见她娇小身形一顿,只缓缓侧过面来,恭敬却疏离淡然的眉眼举止,他的心又紧紧地揪拧成了一团。

  像,太像了……

  严延怔忡地紧紧盯着那一抹低头的淡漠,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

  他知道自己是魔怔了,不,也许又是做梦了,梦见萸娘姊姊在他不懂事不听话时,故意懒怠理他的情景。

  他上前了一步。

  安鱼满身警戒了起来。

  他见状顿住,恍惚中又有一丝尴尬,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下。「小姑娘,别怕,朕……我只是想问你两句话罢了。」

  她也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贵人请说。」

  「人人皆在太夫人灵堂上守灵尽孝,你因何在此地流连?」他问着问着,眸中因一时心神震荡而生的恍惚迷雾渐渐散去,帝王的疑心病再度升起,语气严厉冷峻起来。「莫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在此等谁?」

  安鱼终于回过身来,仰头望着他,这个已经是个睥睨天下的至尊帝皇。

  「小女不敢。」她平静开口,「灵堂需要的是悲肃清静,小女虽不在那儿,但外祖母英灵不远,能让老人家安心,小女自觉比什么虚礼都重要。」严延低头凝视着她,片刻后,挑眉道:「你称呼我贵人,你知道我是谁?」

  如此试探,安鱼又怎么会上当?

  「能让武定侯舅舅亲自相陪,且只敢蹑足落后两步跟随而不敢并行的,自然是贵人。」她不动声色道,实则心中无比厌倦这样语带双关的言语攻防。

  上辈子,她已经历得够够的了。

  严延嘴角不着痕迹地略微上扬,对于她的聪慧机智隐隐有一丝激赏,然而她是太夫人的亲外孙女,如今却不见悲伤不见饮泣,还是不免令人感到此女的心性凉薄。

  理智上,他欣赏这样的女子,可私心底,却是瞧不起这样的女人。

  可惜了,一个侧影韵意如此神似萸娘姊姊的女子,偏偏如此冷情寒凉……

  叫人不喜。

  思及此,他眼神也冷了下来,箭袖一浑。「你去吧!」

  安鱼低下头,微微欠身作礼,而后径行而去。

  严延看着那娇小得不堪一击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一角,心中总隐隐有种莫名的怪异与些微不自在。

  好像,自己刚刚是被算计了什么?

  难道此女态度冷淡从容至此,是以退为进欲迎还拒?

  身为帝王,这花样百出的种种迎合媚上讨好招数他早已见多了,又哪里会中计?

  只不过……

  「刀五。」他负手身后,低声唤道。

  隐卫刀五现身单膝跪地,「刀五在。」

  「去查查,这是怎么回事?」他眸底寒色一闪。

  「是!」

  严延神情冷峻莫测高深,环顾着这武定侯府……

  今日他会不顾帝王之尊,微服亲自来吊唁武定侯太夫人,为的不过是突然想起萸娘姊姊曾经感叹地对他说过一句——武定侯太夫人是女中豪杰,姊姊钦佩这样的人。

  所以不该有谁能提前知悉,若非当真是机缘巧合,便是武定侯府抑或某人竟神通广大到能把手触及到了皇宫,竟能窥伺帝踪?

  然撇开今日疑点不提,这武定侯府,近来声势确实大了些……

  武定侯太夫人出殡之后,武定侯与其子依礼制丁忧,虽然武将往往因身负重任,皇帝时有夺情之举,可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但乾元帝此番赐下了无数金银以示抚恤,却准了武定侯呈上的丁忧帖子。

  圣上此举在武定侯府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与惊悸,虽说武定侯本人至纯至孝,并不多想,日日在府中为母尽哀思,但武定侯夫人惶惶极了,迫不及待拉着亦卸下翊麾校尉职位的爱子追问。

  「弦儿,你爹爹这也太胡涂了,怎么就这么急着告丁忧了呢?」

  英武青年徐弦身形如标枪,眉眼英气勃勃,却也在这短短十数日内疲惫憔悴了不少,闻言忍了忍,终究还是开口道:「母亲,祖母是因何故仙逝的,难道您心中真没有个数吗?」

  武定侯夫人一身素白袍子,发髻上簪着银钗和拇指大的莹白珠花,看着虽是服丧依然典雅端容仪态,却也令人看出了个中的一丝异样。

  如果当真是无可挑剔的孝媳,又怎会有心思打扮?

  徐弦只恨自己身为人子,很多事看在眼里却受限于孝道而不得施以措举,以至于让事情演变成今番田地。

  慈爱的祖母被活活气死,他这个孙儿还得为母亲和妹妹遮掩……他想起在灵堂前无缘无故挨了一记巴掌的安鱼表妹,心下一痛,满胸苦涩。

  武定侯夫人闻言脸色变了,止不住苍白地喃喃道:「你、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祖母是年纪大了,老人家本就是有今日无明日的……娘也难过得很,可——」

  「娘,别说了。」徐弦猛地挥开了武定侯夫人的手,拳头紧紧握得青筋毕露。「丁忧守孝三年本就是儿孙应当应分的,娘如果还有多余的心力,便好好管教大妹妹,别让她再闯出更大的弥天大祸来。」

  武定侯夫人色厉内荏地低斥:「你妹妹再有千般不是,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亲大哥?你别忘了,你们才是亲手足,别为个外人伤了兄妹和气。」

  徐弦讽剌而悲伤地直视母亲,「娘,儿子都记得,是您忘了,姑母和爹爹也是亲手足。」

  武定侯夫人打了个冷颤,后退了一步。

  她何尝听不出儿子是在提醒甚至是警告自己,世事循环因果有报,待他日后娶妻生子之后,亲手足就是「外人」了。

  「住口!」武定侯夫人又惊又怒又惧,咬牙切齿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徐弦摇了摇头,气色灰败而寥落。「娘,孩儿累了。」

  「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你且听完了再走。」武定侯夫人深吸了口气,捺下恼怒后,眼底不自禁浮现一抹喜色来。「你祖母不幸仙逝,但她老人家生前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这些儿孙好……禄郡王妃那日递过话来,你和郡主的婚事可在百日内热热闹闹办了,也算是告慰你祖母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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