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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下) page 8 作者:决明

  真不公平,娘也时常闯祸呀,但爹往往低低举起、轻轻落下,大点声音骂她亦不曾,分明欺负他没收个徒儿当靠山,嘤嘤!

  狩夜削着手里果物,闻言,浅浅一笑。

  此果名唤「刺肉果」,全果漆黑,外皮生满尖锐铁刺,相当扎手,一副合适拿来砸敌人的危险凶器模样。

  若不是狩夜利落处理铁外皮,露出里头鲜美水嫩的果肉,破财路上拾到,也绝不会将它归类为食物。

  刺肉果是魔境特产,据说十分营养,寻常魔族光吃一颗,便能三日不再进食。

  看狩夜手掌宽大,刺肉果在他中,变得玲珑小巧,像个童玩,一点也不可怕。

  一柄薄刃使来灵巧,去蒂、剥皮、挑籽,一贯动作细腻流畅,甚是贤慧,与狩夜高大壮硕的魔将外表,显得突兀,却不失为一幅刚中带柔的好风景。

  破财托腮瞧着,狩夜在他面前,已习惯下面具,搁置一旁。

  不说话时,狩夜的面庞有些冷淡,破财知道,那只是他惯常的面无表情,无关喜怒。

  狩夜削好果肉,切成合适崽子入口的大小,送到他嘴边。

  他爹向来也是这样对待他娘呢。

  破财小脑袋瓜本能做起身分切换一—大师兄向来也是这样孝敬师尊的。

  「狩夜,你做我徒儿好不好?」

  崽子的野望,很顺口溜了出来。

  狩夜微讶,浓眉挑扬,神情还维持平稳。

  方才那句话,若由其余人口中问出,狩夜连听都不会听完,一掌将那人打个灰飞烟灭。

  凭他的强悍,以及漫长不可考的老魔龄,此等荒谬要求,有谁敢提?

  把果肉塞进崽子口中,狩夜才问:「为什么想收我为徒?」

  破财嚼嚼咽下,嘴里一阵醇浓乳香飘散,刺肉果的滋味如同生乳一般,混着这般乳臭气味,他说出来的回答,竟也带有孩子气。

  「你是我梦想中,最想要的徒儿标准。又强,又对我好,又贴心,又乖巧,又不让人操心,带出去又长脸……」他板着短指数。

  这些优点,他刚满百岁时,扬着童嗓,问过娘亲,她收爹为徒的理由是哪些,娘亲一项项数给他听的,小脑袋瓜记得忒牢。

  狩夜每一项都吻合呀!他以后绝对找不到更中意的徒儿了!

  「你一定在想,我打不过你,凭什么收你做徒弟,可我娘也打不过我爹,不是一样收了我爹,凡事都有个可能嘛……」破财又被塞入一口果肉,唇角溢滴的汁水,任狩夜长指揩去。

  破财继续边嚼边说:「我没要现在过个答案,反正来日方长,我会勤加修炼,以打败你为目标,但我怕你被别人收走了,那我的努力又有什么用?」

  怕他被别人收走了?

  放眼魔境,绝对无人有此胆量,更无人有此本领,崽子岂止多虑了,根本是妄想了。

  未等狩夜开口,破财抢在前头道:「你可以等我吗?等我长大,在那之前,谁想收你当徒儿,你都不能答应!我保证,我会是个好师尊,不像我娘,老给我爹添麻烦,而且我一定很疼爱自己的徒儿,有好吃的、好玩的,全有徒儿一大份——」他好努力在推荐自己,生怕无法说动狩夜。

  「好。」

  「逢年过节,我还可以发个小红包,从曾爷爷呀奶奶呀爹娘那边拿到多少,我直接分一半给……咦?」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破财睁着浑圆大眼,漂亮金瞳望向疑似开口的某人,表情有些傻。

  「我说,好,我等你。」狩夜重复,依旧是淡淡神色,但看着他时的眼神,很暖。「谁来收,我都不允。」

  「真的?!」太过惊喜,导致有点不敢置信,破财再三确认。

  狩夜颌首,虽轻,却慎重。

  破财举手欢呼跳起来,笑得合不拢嘴。

  开喜偕同忧歌到来,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开心什么?抱着狩夜直转圈圈,新学的武功招式?」开喜好笑地问。

  「喜姨,你们好慢!太贪睡会变小懒猪!」虽是控诉,然破财心情太好,听起来也像无比愉悦。

  迟到的理由,无法向一个孩子言明,双颊热红的开喜,索性撇开话题:「你小家伙乐呵啥,嘴都快咧到耳朵后啦。」顺手拧拧破财的软嫩耳垂。

  「狩夜答应要当我徒儿了!」孩子哪藏得住话,叽叽喳喳将方才的对话,原原本本重现一遍。

  听罢,她与忧歌诧异,目光同时挪向狩夜。

  忧歌无不惊讶,魔境第一猛将,纵横魔境鲜有敌手,就算想去神界闯闯闹闹,没几人能拦得住他……这样的狩夜叔,说他要收个徒儿,熟知他冷淡性子的忧歌都认为不可能,更何况,是屈尊当别人徒儿。

  而且这个「别人」,看上去毫无任何可师承之处,还要人处处照顾着,只差毋须把屎把尿。

  开喜则心生感叹,这世道,假收徒之名,行宠溺之实,前有崽子爹娘为例,后头又来一个,果真是穷神血脉,偷生不了……

  两道目光灼灼,结果人家转身去戴面具,佯装无视无闻,整个欲盖弥彰。

  「人家又不是马上要拜你为师,还得等你打赢他哩,傻孩子。」开喜去揉破财的发。

  「有他一句等我,我才不担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破财信心满满,不愧是娘的好儿子,他家那娘亲,也时常不知哪生的自信。

  好好好,随便你们啦,你们穷神家务事,轮不到我管,我还是去管孵蛋,早孵完,早点回来。喜神默默腹诽,懒得瞎搅和。

  收徒与拜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双方都乐意就好。

  「差不多该走了,麻烦狩夜送我们出去吧。」开喜难得很识大体,明白事态轻重缓急——睡完了忧歌,第二要务,自然该轮到金乌卵嘛。

  「嗯。」狩夜戴完面具,总算肯转过身来。

  开喜仰首,向忧歌叮嘱:「你乖乖等我回来,绝对不可以胡来。」很怕他去找别人捐躯。

  忧歌没忍住笑意,指腹轻点她艳红圆鼓的右腮,领首应允她的同时,在她唇上飞快落下一吻。

  幸好那时狩夜托起破财,让他坐上宽肩,两人姿势正巧错过此景,否则又要被崽子问东问西问不停了。

  「……你早点对我这么笑,我就不用输给天愚,去替他扫地了嘛。」开喜嘀咕。一面心疼她的芙蕖伞,

  一面又觉得他刚刚笑起来真好。

  她抱抱他,埋头在他胸口蹭了蹭,才甘愿松开他。

  「等我带回玄凤和烛九阴眼珠哦……呀,还有这个——」她在胸前比划了两团浑圆,十指作势捏捏。

  那手势,忒好懂。

  只有她还在介意,没适时变妥一对大胸脯,颇感拒腕。

  忧歌失笑。

  她说的那些,或许全是魔境所需,然他最想盼回的,只有她。

  若无她一块回来,再多的玄凤或烛九阴眼珠,也不值一咂。

  至于大胸……真的可有可无,他没有很在意。

  他暖着声,轻道:「早去早回。」

  她咧嘴笑,附带飞吻两个:「小心肝,要乖呀。」才在破财的催促中,追上狩夜脚步,由狩夜将他们带出魔境。

  「……为什么要小心我的肝?她用通天眼看见我五脏六腑的情况了吗?」

  走都走了,还留下一个难解谜语,让忧歌思忖良久……

  话本子魔只,果然没有轻易放过她。

  敷蛋的状况,一点都不好。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以为孵个蛋嘛,了不起一两个月时间,能是多艰巨的难题?

  就、是、那、么、艰、巨!前半年,开喜信心满满,将金乌卵抱满怀,以仙气喂养,日里夜里都不放手,无论去哪儿,赴宴也好,去人间散布喜泽也罢,甚至,连去替天愚扫院子,有她,必有金乌卵。

  双手抱着,不方便行动,她便找一块坚韧的星河锦,仔仔细细裹了蛋,缠在小腹间,被仙侪取笑也不以为意,有些嘴坏的,损她去哪儿感受天恩浸沐,意珠胎暗结,还结成了一颗。

  随他们去笑,她依然故我,蛋在人在。

  心想,在她周密护育下,蛋很快便能孵化,她特意整理好行囊,随时拎了就能回魔境。

  在那之前,没忘了跑一趟百花天女处,向她索讨些能在穷山恶水里开花成长的植物,打算也给魔境热闹热闹,添加一些生息活力。

  顺便去天幕未端,收集七色虹光,替魔境造造艳丽虹彩,让他们开开眼界。

  还拎了「不绝瓶」,舀盛仙池天泉水,瓶子虽叫不绝,但实际上没那么神,顶多你盛一罐水量,它能倒出千罐,聊胜于无。

  反正下次回来再来装好装满,魔境水质不好,给他们饮些干净且甘美的。

  呀,他们没打过雪仗,不懂那冰凉凉的玩意儿可有趣了,她也要去讨讨凝雪之术,给魔境添添娱乐。

  当然忒重要的,是去拐天愚手上的烛九阴眼珠。

  天愚不愧是仙界出了名的老好人,三两句话就心甘情愿奉上眼珠,让她去拯救魔境困苦求生的小老百姓们,哈哈。

  第十三章  缠绵(2)

  结果半年光阴似箭,匆匆流逝,蛋仍是蛋,半点变化也没有。

  后半年,开喜变得心急,就怕这一孵,真得孵上两百年。

  两百年不能去魔境见忧歌,此一烦恼也。

  两百年万一忧歌不能等,只好再去娶墨羽,延续血脉,此二烦恼也。

  两百年才发现,金乌卵根本孵不出啥玩意儿,此三烦恼也。

  她抱着蛋,招了朵采云,急急去找月读问问,这颗蛋,到底是死是活?

  「欲速则不达。」月读给了她这五字,劝她平常心。

  「它真的是活的吧?」开喜只想知道这个。

  「是。」月读回答得笃定。

  就为月读这个「是」字,好,她继续。

  这一继续,又是半年。

  开喜的自信力,如此消磨,差不多只剩渣了。

  对神来说,一两年短如眨眼瞬间,从来不曾珍惜在意,可如今,竟漫长得教她难以忍受……

  没几天就过来看她一次的破财,也很关心金乌卵孵化情况,盼望早日回魔境一趟的人,并不仅仅开喜,破财同样非常想去见他未来的爱徒嘛。

  小崽子怀抱一叠书,腾云驾雾抵达,书是从娘亲书柜搜刮来的,给开喜打发时间用。

  喜神居处,命名「喜上眉梢」,听来愉悦乐呵,园林不算偌大,小巧精致中却满满当当,应有尽有,天樱粉藤串串似铃,点缀处处粉嫩颜色,似她浑身喜泽。

  破财踏进「喜上眉梢」,就见开喜懒懒横卧在床,手里那本书……他三日前来时,好像也见喜姨正在读,三日过去了,那本还没看完呀?

  他近来觉得喜姨脸色不好,有些苍白。

  回过她是否哪儿不舒服,喜姨只说「没劲,懒得动」,他却不是很放心,前些日子,喜姨还会四处走走逛逛,串串仙侪的门子,近期总是窝在床上。

  「还是我帮你孵半年蛋,喜姨好好休息半年。」破财贴心提议。

  「我怕它习惯了我的仙气,中途换人会有影响……」

  「可是喜姨,你看起来好累……」破财很担心她。

  她揉揉他的小脑袋瓜,感激他的体贴,笑道:「不累啦,只是努力了这么久,一点成效也没有,喜姨有些失望、有些怕。」

  怕,到最后,换来一场空。

  怕,终究没能帮上忧歌的忙。

  想到这崽子时常透过金发连结术,与狩夜报告近况,开喜快快补上一句。

  「你同狩夜联系时,别多嘴呀,就说……再等等我。」

  这一句「再等等我」,她也数不清自己说过了几回,从最开始的干劲十足,到气势越来越弱、越来越无法笃定,甚至,好怕再说出口。

  瞥见破财担忧的小眼神,开喜自觉自己这个大人,当得也太窝囊、太失格了。

  居然教个孩子替她操心,喜神都不喜神了。

  她挪了挪身,挺直坐起,让自己瞧起来精神点,说话嗓音刻意扬了扬,想撞盖病恹恹的无力。

  「破财,是不是我仙力灌得不够多呀?我原先担心金乌卵脆弱,受不住突然被灌入大量仙力,所以略有节制……要不要我日日再多添加一点,着它能不能早点卵化?」

  破财蹙了蹙小金眉:「可是喜姨你……」

  他有些支吾,一时不知该用「看起来好糟」抑或是「看起来像已经耗尽气力」才好。

  听说日前她去帮天愚扫地,扫不到半刻,竟险些昏倒,吓得天愚塞给她数罐丹丸,叫她暂时都别过来……

  顿了顿,有了决定,破财回道:「会不会太勉强?」

  虽然她佯装一副活泼振作,仍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逞强。

  「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多吞几粒补气仙丹,不就全养回来了嘛。」开喜越想,越觉得这真是好主意,自己怎没早点想到,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喜姨,我不是很鼓励你这样做……」

  「喜姨知道分寸的。」她笑着,又揉弄他的柔软金发。

  这句话,由喜神口中说来,没有半分说服力。

  他娘亲曾说,全神界,最没有分寸的,当算喜神莫属……

  破财有些忧心忡忡。

  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大好的事,可他又说不上来,会是什么不太好的事。

  开喜的性子,本就属于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丝毫不浪费时间,由床边小柜摸出一瓶药,倒了三颗直接吞,还险些噎住。

  破财急忙倒水给她喝,才终于将药丸子咽下。

  吃完没多久,她双掌贴在金乌蛋壳,开始贯注仙气。

  魔殿的偏厅,铁棘窗外透入光丝,灿亮一隅,忧歌召墨羽来见。

  窗边的长桌,两杯温酒,热暖烟丝,袅袅飘散。

  「墨羽,你已准备妥当了?」

  早在两年前,他已与她将话说开,即日起,她自由了,毋须留于无喜城,等候那个必死命运。

  墨羽初闻时,相当诧异。

  许久之前,被选定为魔后人选的那一日起,她便已接受宿命,为魔境的生存而殒,产下孩子就是死期,她明白、她理解,她并无怨。

  她几乎用了大半的生命,准备面对一切,如今却被告知,她再不需要被人安排,有权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若想待在城里,他亦不反对,全凭她作主。

  一时间,她只觉茫然。

  相较两年前的她,此时此刻,她面上一片淡然,无任何情绪起伏。

  能避开死亡,她该要开心,偏又寻不着开心的理由。

  若要说,她怀有惆怅,似乎也不尽然。

  「是,多谢魔主宽限墨羽两年时间,今日,我便会启程,离开无喜城。」

  墨羽脸上罕见喜怒哀乐,会笑,笑得却不真切;会怒,怒得也不真诚,她一向如此,淡淡有礼,颇有疏远。

  当日听毕魔主所言,她并未立即离开,请求几年宽限,徒至她园中一株凤尾金兰开花,她再取了花一并走。

  忧歌应允了她。

  凤尾金兰,极其娇嫩珍贵,三百年萌芽,三百年开花,其间只消半点失手碰撞,枝残蕾调,前功尽弃。

  他大概已忘了,凤尾金兰,是他送她的第一株花,却是她所央求,他没有任何迟疑,命人为她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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