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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书 page 4 作者:煓梓

  “我不过才把它泡在水里一刻钟,拿起来以后就变成这个样子,好像一颗球。”绉巴巴的好恶心。

  “日晒则绉,水浸则蹙缩,女葛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啊?!”莲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所以它不能用来做常服啊!”上官云中手指着眼前那团布,美丽的布疋已然变得扭曲不堪,莲儿的脸也跟着变形。

  “不能拿来做常服,那我还要这布做什么?”小姐真坏心,明知道其中的蹊跷还不肯跟她讲。“我又嫁不到有钱人家的公子,分明是戏弄我嘛!”

  莲儿吐露完委屈后,又再一次演出老戏码,“哇”一声地跑回内院,哭天喊地跟老天爷诉说自个儿的不幸。

  上官云中摇摇头,总觉得她才是该哭的人,她娘可真是留给她一个大麻烦。

  懒得理会莲儿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的闹剧,上官云中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扫纸上头,将纸张上的灰尘仔细的扫掉,不留半颗砂粒。

  扫纸是裱画中一道相当重要的手续,做为绫子上层的镶料,必须将附着在宣纸表面的砂粒扫干净,避免在轧光的时候,因为压力而使得未清除干净的砂粒将字画割裂,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所以即使没客人上门,上官云中还是很努力地将架子上的宣纸,一张一张拿出来扫干净,就当是事前准备工作。

  “上官姑娘。”

  偏偏有人不解风情,总爱挑她专心干活儿的时候上门,真想建议他和莲儿凑成一对算了。

  “余公子。”上官云中放下手中的排笔,面带微笑地看着余恨知朝她走近,该来的总是会来,干脆趁这个机会说清楚,大家也省得麻烦。

  “我听总管回报,你对于在下这次送的礼非常满意,赞不绝口。”最后这四个字是他自个儿加的,用以嘉奖自己的聪明。

  “你是指女葛布?”上官云中不懂他们主仆两人为何老是这么自以为是,甚至扭曲别人的话。

  余恨知不确定地点点头,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满意,倒有几分不耐烦。

  “就在你面前,你自个儿看看。”她是不耐烦,谁要他一天到晚送礼来,吵得她不得安宁。

  “在哪儿?”余恨知四下寻找他昨日差人送来的女葛布,却怎么也找不着。

  “你面前那粒圆球就是。”上官云中提醒他,别只顾着看远不看近,他引以为傲的女葛布早已化身为一团死布,躺在他面前哀嚎。

  余恨知左看那团布像球,右看那团布还是像球,只不过这球是透明的,颜色还挺面熟。

  “难道这是……”他指着布团一脸疑惑地看着上官云中,只见她点点头,要他默哀。

  “就是你送的女葛布。”死状够凄惨吧!“我将它送给丫鬟做衣服,下水之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你问我对你送的礼是否满意,这就是我的答案。”完全不合用,浪费。

  “女葛布本来就不能做为常服。”被她这么—激,余恨知又免不了脸红,三两下就败阵。

  “那就没有意义了。”她是裱画店的女当家,要干活儿的,不能穿来干活的衣服做了也是白做,只会白占衣柜的位子而已。

  “我……”该死,怎么会弄巧成拙?

  “请你以后不要再送礼了,余公子。”她乘机说清楚。“你再送什么礼过来都没有用,我不会卖‘云中书’,也不会让你看‘云中书’,你再耗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对彼此都没好处。”

  “是我没想清楚送错东西,对不起。但我是真的很有诚意想收藏‘云中书’,不会这么容易死心。”尽管上官云中已经把话挑明,余恨知仍旧不放弃,非要继续纠缠不可。

  “随便你。”这些藏书家就是这么讨人厌,有理都说不清,非要人翻脸不可。

  翻脸不打紧,只要能顺利购得云中书,上山下海他都肯,况且只是死守小小的水云斋呢?

  余恨知打定了主意扮刘备,来个三顾茅庐都不止,定要求得云中书才罢休。

  上官云中则是从头到尾冷着一张脸不理余恨知,管他怎么努力,怎么努力她都不答应。

  第3章(1)

  接下来的日子,余恨知彻底发挥缠功,只要水云斋一开店便上门,扬言天天守着铺子。

  刚开始的时候,上官云中极不习惯。但他好歹也算是客人,又不能将他赶出去,只得不理他。

  余恨知死赖活赖,在水云斋赖了好几天,没见到几个客人,倒见到她忙进忙出,又是扫纸又是卷绫子地双手一刻都没停过。余恨知瞧着瞧着,再也忍不住好奇地问上官云中。

  “你在干什么?”像粒陀螺转来转去。

  “这儿是裱画店,我能做什么?”她一脸怀疑地看着余恨知,想不透他那些生意都是怎么做成的,问这种孩童都不会提的问题。

  余恨知觉得很尴尬,这个女人不只态度冷漠,说出来的话更可以刺死人,正所谓骂人不带脏字眼,他怎么会惹上这么难搞的女人?

  都是为了云中书,忍耐。

  他训诫自己。

  等拿到了那套珍贵的宋版书,他会连同她多日来送给他的利箭,一根根射回到她身上,唯今之计只有“忍”。

  上官云中压根儿懒得理他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恢复正常,只是一味专注在工作上,就怕有个闪失。

  余恨知打量她专注的侧脸,心想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打蛇还得打七寸,总得要对症下药才行。

  “我想起来了,府里头还有一些没裱好的字画要重裱,我现在就回去拿!”这就是他想出来的解决之道——投其所好,效果一定好。

  “正阳门附近的‘一字贤’专门裱名画,余公子还是将府上的字画送到那儿去裱比较好,比较能符合您的身分地位。”上官云中可不是傻子,他想借着给她做生意讨好自己,她可不会轻易接受贿赂。

  “贵店开门做生意,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余恨知没想到会被她拒绝,气得脸都红起来。

  上官云中打量他气愤的表情和胀红的脸色,总觉得他这么生气是有别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遭到拒绝而已。

  在他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光芒是什么呢?值得探究。但她不否认那抹神秘的亮光,已经引起她的好奇心,也许她真的太冷漠了。

  “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她淡淡回道。“如果余公子真的有心把画送来小店重裱,我当然很欢迎。就像余公子说的,开门做生意,哪有拒绝客人的道里?”

  上官云中释出善意,这才稍稍安抚余恨知受创的心。

  “我一个时辰后就过来。”难得上官云中软化,余恨知倒也挺会把握机会,不假思索便冲回家拿画,动作之迅速,让上官云中大叹官府抓贼若是有他一半敏捷,那就天下太平了。

  奇怪,他都不必做生意的呀?整天守在她的铺子,这么清闲。

  摇摇头,从架子上拿下一张雪白宣纸,上官云中不得不佩服那些个热中搜书的藏书家,为了得到梦想中的书,什么事都肯做。

  余恨知快马加鞭地回到余府,方跳下马,还来不及将马鞭交给马夫,就忙着喊总管。

  “苏总管!”快快快,他没有时间。

  “是,少爷!”总管匆匆忙忙地赶到余恨知身边,他看起来非常兴奋。

  “帮我准备几箱字画,我要拿到‘水云斋’重裱。”擒王先擒马,只要给足生意做,不怕她不点头。

  “少爷,您的意思是……”

  “改变战略了。”余恨知边走边解释。“光守住铺子没有用,送礼也都是女仆在用,不如让上官云中有事做,我才有借口继续上‘水云斋’。”也不会那么难看。

  “这点子妙,不愧是少爷,小的真是太崇拜您了。”总管非常懂得怎么拍马屁,总能拍进余恨知的心坎里,搔中他的痒处。

  余恨知笑嘻嘻,对自己的应变能力极为得意。

  “但是少爷,”还有一个问题。“咱们府里的字画,每一幅都是花大钱裱的,若再重新一一裱过,会不会过于浪费?”划不来哪!

  “只要能得到‘云中书’,浪费再多的银两都值得,我一定要买到它!”然后昭告天下。

  “听明白了,少爷,小的立刻去为您准备。”总管火速赶往库房,随便拉出几箱字画,嘱咐下人抬上马车。

  “要不要小的帮您送过去……”

  “不,我自个儿去比较有诚意。”余恨知想也不想地拒绝总管的提议,从今天开始,就由他这个主将挂帅,不再假借他人之手。

  “是,少爷。”总管低头回话,余恨知因此错失总管眼中的奇特光芒,以及潜藏在其中的不安。

  一个时辰后,一箱又一箱的字画果然出现在水云斋的门口,大大吓了上官云中一跳。

  “这些都是要裱的?”上官云中瞪大眼睛,看余家的仆人将木箱从马车上接连卸下来,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在典当,而非裱画。

  “这只是一部分。”余恨知得意地回道。“我的库房里面,还有一堆像这样的字画,每一幅都要重裱。”他打开木箱,让上官云中知道自己的收藏有多可观,其实也不用,光看摆满店面的木箱,就晓得他有多疯狂,他好像无论买什么都要用扫的——一次扫光所有东西。

  “我先检查一下这些字画的状况好了。”实在怕了这些黑漆漆的大箱子,上官云中决定先过滤一下其中的内容,再决定要不要收。

  “尽量检查。”他已经要总管挑一些接镶比较老旧,或是尚未重新裱装的字画,不过依他每买一幅字画就要重新裱过的习性,恐怕不容易。

  上官云中随手拿起一捆卷轴,走到柜台后将卷轴摊至桌面,瞧了画面一眼,随即愣住。

  “怎么了?”余恨知注意到她不自然的神色,和微蹙的柳眉,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干脆直问。

  “这幅画……是仿画。”这即是上官云中为难之处,这回换余恨知愣住。

  “仿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上官云中,她点点头。

  “这画的笔法、墨色都不对,落款的地方也大有问题。”说是宋人的作品,但纸张却是新的,印章又盖满画面的左下角,并且还提字落款,在在都不是宋人的作风。

  “什么?”余恨知往前一步,无法相信他花了大笔银子竟换来废纸一张。

  “除此之外,裱工也很糟。”上官云中一边检查,一边叹气。“托绫没托好,砂粒也没扫干净,你瞧这边的山峰都裂开了,这就是证据。”

  裱画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全凭师傅巧手。好的裱工,不仅可以增添画面的美感,也可以增加书画的价值,反过来说,拙劣的裱工虽然不至于降低画作本身的价值,却会折损美感,甚至会使人误判画作的真伪,不可谓不重要。

  余恨知此刻的脸色,就和画里破裂的山峰一样,坏得可以。

  “这箱子里有多少赝品?”他茫然地注视黑箱里面那一捆又一捆的卷轴,少说也有二十来捆。

  “还不清楚。”上官云中瞄了瞄箱子。“可能得要全部打开来看,才能判断。”

  接下来只看见上官云中忙着摊卷轴又收卷轴,只花费不到半个时辰,便将箱子里头的字画看完。

  “怎么样,到底有多少是假的?”余恨知急着知道答案。

  “应该说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比较妥当。”上官云中据实以报。“依据我的判断,这一箱里只有两幅花鸟画是真迹,而且是比较不具名声的文人所画。剩下的字画,不是临摹就是伪作,画工极为粗劣。”就算是仿造,也有上品的,许多著名画家,更是从临摹先开始,再慢慢摸索出自己的风格。但他送来的这些字画很可惜都不属于这两者,完全就是为了骗取银两所制造出来的滥品,不值得一提。

  上官云中的答案令余恨知错愕,他作梦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你还好吧?”余恨知苍白的脸色着实教人同情,花大把银子换来的竟是一场梦碎,换作任何人都会伤心。

  余恨知茫然地看着上官云中,仿佛在问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都听不懂?”

  “余公子……”

  “:。哦……还、还好。”仿佛终于察觉到自己失态,余恨知连忙回神。“你能帮我把膺品挑出来吗?我想我需要去一个地方。”

  “全部吗?”上官云中看着所有的黑箱子,怀疑到底还有多少假货掺入其中。

  “嗯。”余恨知点点头,态度非常坚决。

  上官云中只得协助他检查所有字画,所获得的结果是,五口大箱子里头竟然只有十二幅字画是真迹,剩下通通都是假的。

  “谢谢上官姑娘帮忙,改日在下一定摆酒席回报你的大恩大德。”将所有真迹都挑出来,余恨知命令随行的下人,将那些被上官云中判定是赝品的字画放回箱子抬上马车,匆匆忙忙就要离去。

  “等一下,余公子!”上官云中跟在后头追出去。“这些字画怎么办?你也一起带走啊!”

  可惜上官云中的动作太慢,余恨知早已连人带车消失在胡同口,见不着踪影。

  奇怪,他这么匆匆忙忙是要上哪儿去?

  余恨知打算前往的地方,正是闵斯珣经营的古玩铺,他要将整车的字画带去让他鉴定。

  “闵兄,就麻烦你了。”余恨知原本极不愿意和闵斯珣打交道,但闵家的铺子离水云斋最近,他本身和皇甫渊也没有交情,两相权衡之下,余恨知还是选择向闵斯珣求教,幸好闵斯殉为人极好,一口便答应下来。

  鉴定的结果和上官云中的判断丝毫不差,他送来鉴定的字画全部都是假货,而且粗制滥造,一点价值都没有。

  余恨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对此结果,仍是茫然。

  假的……都是假的……他最亲近的总管,居然和外人联手欺骗他……

  “余兄?”闵斯珣也发觉到余恨知的脸色不对,遂关心地问。

  “没什么。”只是被震呆了而已。“谢谢闵兄帮忙,改日必当答谢。”

  然则,他好歹也是个商人,没这么容易被击垮,也绝不容许外人看笑话。

  回到余府,余恨知第一件事就是解雇总管,然后好好大醉一场。

  他真是个傻子,好傻好傻……

  *

  收起最后一幅山水画,将扎带绑好放在柜台,上官云中眉心微蹙地看着桌上排列整齐的卷轴,心想这些字画真是裱得一塌糊涂。用的丝绸虽属上品却俗艳,大红大紫的接镶不但没能让画面更突出,反而减损画作本身的灵气,裱工更是烂得可以,到底是哪一家裱画店裱的?

  想到要将这些字画全部割下来重裱一次,上官云中就头痛,恐怕要费不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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