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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下) page 7 作者:白鹿原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将月光的忧伤封在眼底。

  ***

  天空没有云,日光直利地刺向寸草不生的地表,只有一些孤零零的硕大石块像一墩墩不能移动的雕像被废弃于路边,饱尝了世态炎凉之后任凭风寒霜冻而守侯寂寞,在白晃晃的荒原上刻下墨黑的痕迹。

  ——日落再见。

  马匹交错的瞬间,耳边飘过那人温柔的话语。

  “日落再见——如果那时你还活着。”虎牙立于马上,定定地注视着远去的右路骑兵扬起地面干燥的粉尘,还有在其间隐约可见翻动的各色旗帜。

  这一别就是永恒了吗,伊坦拉……

  “将军,格日朗将军!”副将阿吉忽的声音猛地拉回他的神志,“我们是否也该出发了。”

  他沉默地垂下头,紧握的缰绳在手心烙下鞭笞般的痛楚,当那个号令出口,也即是一切落幕的钟声,原本遥不可及的愿望就如此切实地近在眼前,但胸口,为什么胸口塞满了各种莫名的冰冷感觉,独独没有战胜死敌的快乐。他默念着女子的名字,想坚定自己的信念,想露出一个嘲讽的胜利微笑,双唇却僵硬地连吐出一个音节都显得困难。

  半晌,虎牙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地厉声喝道:“众将听令,出兵!”

  阿洛卓尔一声嘶鸣,精神抖擞地奔跃而出。

  大军急急地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雷鸣般的马蹄声叩击大地,如同一阵卷起漫天黄沙的飓风。空气中混杂着大战前特有的血腥气,和干烈的沙尘一道顺着鼻腔辛辣地烧入人的心肺。年轻的骑兵们因紧张而绷紧了嘴角,眼中却难掩对斩杀敌人建功立业的渴望;年长者则目光阴沉冰冷,像一只只投入厮杀的野兽,在刚毅漠然的外表下藏起嗜血的狂喜。

  左军连行十里,沿途却不见敌军的一兵一卒,再向前就快冲入花剌子模的营地。但除了偶尔窜出的一只受惊的沙狐,整个平原陷落入一种若失所依的寂静,逼得人背上泛起森森凉意。此刻就连最轻浮的人也不再高声喧哗,人们铁青着脸色,一边摸索着与死亡的距离,一边抵制内心对未知的茫然与恐惧。

  虎牙冲上一座小山冈,勒止马匹,原本急驰的骑兵们也停下脚步。碧蓝长空下一望无际的大地,苍茫得遥远,荒冷得动人,过于耀眼的太阳反而让人看不真切。不远处花剌子模的军旗迎风招展,旗下人马隐约可见,不时折射出兵刃刺眼的光芒,但却对近在咫尺的敌人毫无反应,连一丝的骚动也没有。

  “将军,”阿吉忽低声说道,“这里肯定有诈。”自从情况不对以来,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的进言,但格日朗将军却依旧没改变原定的行军路线。

  虎牙没有答话,冷峻的神色似乎也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光雾,辨不清他的心思。

  阿吉忽开始焦躁了,将军今日全没有平时刚果的行事风格,但现在大战在即,一招出错便往往全盘皆输。他还想再说什么,前方突然一阵骚动。

  一名坐探急驰到虎牙马前,来不及翻身下马就已面如死灰般高声呼喊:“将军,将军!昨夜……昨夜还驻在此处的花剌子模军竟不知去向,那旗下所立的全……全是身着人服的草人草马!”

  “这怎么可能!”阿吉忽的心跳猛漏了半拍,“几十万大军变成了草人草马?”这,这难道有鬼神相助不成。

  “只不过是‘伏击右翼,诛王’而已。”虎牙的目光深沉,无法穿透,一字字淡淡说道。

  众人正呆楞着,右方远处忽地传来一声闷响,地面恐惧地颤抖了几下,战马仰头树起耳朵,用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风中送来了呛人的血气和杀声。

  “火炮,是大汗的方向!”阿吉忽唰地拔出马刀,猛回头,却正对上虎牙似笑还悲的双眼。他一阵心惊,突然发现这誓死追随并相处经年的上司变得陌生得可怖。

  这世上将再没有那人的存在。

  只要再拖延一小阵,他便会因被四倍于己的敌人伏击,死与乱军中。爱,恨,情,仇,束缚自己的一切都将随那人散去,我终于自由了……

  那又在恐惧些什么!犹豫些什么!期盼些什么!淡漠了些什么!

  我不想面对,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已破天荒地产生,一种会将我完全击溃的念头。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没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一种新鲜的渴望却痛苦地血淋淋地分娩,召唤我驱使我抛开肩上的罪罚。

  不能遗忘那苍白的新娘在我灵魂上烙下的刻印,不能遗忘我背负着什么在苟延残喘,但谁又能替我拔取岁月刺在心上的刺!

  我已身心交瘁,胸口冰冷空荡得如同隆冬的草原,只余下荒芜与衰败。因为我长久而无法终结的愚昧,我被针锋相对的矛盾悄无声息的蒸干正如脚下默默被蒸干的土地。

  所以,我是不是能原谅自己一次,原谅我学会短暂的淡忘,原谅我不明所以的沦陷与坠落。

  身旁的诸将已为远方发生的事争成一团,有的急于前去救援,有的则认为那正是诱敌前去的陷阱。虎牙死死咬着下唇,发觉时干裂的嘴唇上已渗出一层血珠,舔去后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他被这浓郁的血味呛到了,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阿吉忽,你会去救自己誓死要消灭的仇人吗?”

  “将军,都这种时候……”

  “回答我。”

  副官迟疑了片刻,坚定地说道:“不会,我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无法亲自杀了他。”

  虎牙一愣,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多谢你,见证了我的懦弱。”

  他清冷的眼中渗入了萧瑟的阴影,猛一拉缰绳:“全军听令,转行东北方向!”

  ***

  杀戮,然后还是杀戮。

  没有正义没有理想没有冠冕堂皇的各种理由,只余下赤裸裸的求生本能在张牙舞爪。赤红的眼睛,扭曲的面容,缠满血迹毛发的刀刃在相撞间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尖叫。哀号,怒吼,沙尘,还有狂乱的人影汇成黑银的洪流,纠结着,旋转着,搅昏暗了原本清明的天空。人们在这里以生命进行豪赌,而生命本身却脆弱地坠落了,像那些被火咬破了边的纸,像随风逝去的灰烬。活着,这信念成就了胜者的勇猛,弱者的疯狂。唯一平静的只有死去的人们眼中倒映的蔚蓝。

  伊坦拉阴沉地注视着混乱的战场。天衣无缝的伏击,就像是洞察了己军的一切部署。猛地一个想法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难道是他吗?从未体验过的绝望与苦涩紧紧绊住了他,不是因为眼前的劣势,而是内心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大汗,敌人的攻势太猛,而且人数太多,我们怕是抵挡不住。大汗还是先……”

  伊坦拉仰头长叹一声,目不转睛地盯视满脸烟尘血迹的副将:“撒尔罕,你是让我抛下士卒先逃吗?”

  “但是,大汗……”

  “我宁可身亡而得胜,也不愿兵败而偷生!下次你再有此言,以蛊惑军心论罪。”伊坦拉的马鞭狠狠抽在了地上,他缓缓吸了口气,冷硬地说道,“传令下去,排锥型阵突围,伤弱者居前,我率精兵押后,伤重不能逃的人……就给他一个了断。任何人不得妄图擅自突围而偏离职守,违者斩!”他略微一顿,按了按左肋的箭伤——刚刚还火辣辣地疼痛,现在只余下了麻木的钝感,不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还有,命人在敌军中叫喊,穿白甲者就是蒙古大汗,斩获他的人可获黄金百量,牛羊千匹。”

  “大汗!”

  “你不用一脸焦虑,我并不是要送死。贪欲是扰乱军心的上好法宝。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只要他们勇大于谋乱了阵型,我们就有机可乘。”

  “……大汗,”撒尔罕双目微红,“看摩珂末围攻我们的兵力,左军应该是被他们用计牵绊住了,并不会遭遇大敌。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会儿,等到格日朗将军的援军就能反败为胜!我们……”

  “这不用你操心,快去传令。”伊坦拉疲惫地挥挥手,目送撒尔罕渐渐远去。“援军吗……”他突然觉得一股酸涩的东西堵在喉头,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地上,“……你又怎么可能是我的援军。”

  弓弩尽了,便抽出马刀。刀卷刃了,便凭借双手;双手斩断了,还有满口的利牙。已寻不着负伤的座骑,身上的棉甲染满比血更惨烈的颜色,但倒下的瞬间还不忘咒骂着斩断敌人的马脚,那是被塞外的风霜喂大的血性,由茫茫草海磨砺出的刚勇!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失败那黑色的翅膀。人们因绝望和愤怒而苍白了脸色,或沉默不语,或高声诅咒,年长者想起家中牙牙学语的幼子,年少者想起恋人娇羞的笑容,当所有人犹如背对死亡的困兽般疲倦不堪时,敌军的后方突然引起一阵骚乱。

  人们像是不能相信奇迹,惟恐在得到希望后又跌入更深的深渊般用疑惑的目光相互问讯,但骚乱却渐渐扩大,当在似乎茫茫无际的敌军之后那蒙古王旗一闪即失的瞬间,一声压抑已久的喊杀轰然震天。

  花剌子模军突然腹背受敌,顿时大乱,军心涣散犹如破堤的洪水般不可抑制,士兵忙于逃命,自相践踏,原本围困敌人的阵势此刻却变成了作茧自缚。

  胜负轮回,只在顷刻。

  他骑着黑马,他披着白甲,就这样隔着千军万马遥遥对视,一如从前又不似从前。改变了的到底是什么?困惑,喜悦,感激,还是悔恨,在彼此的眼中映出的又是什么……

  ***

  月亮早就登上了苍凉的天空,只是因为黄昏和晚霞太灿烂,土峰和山峦太辉煌而被留在遗忘的角落。此刻,她是个忠实的守护者,用清冷的光褪去了白天阳光的炙烤,好象一只温柔的手随晚风抚慰变得格外忧伤的荒野。而整个莽原深思不语——

  ***

  伊坦拉半倚在炕上,心思不清地凝视着坐在床边的男子。两人沉默着,帐里一片寂静,远处隐约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拿去,”虎牙叹了口气,有些不耐地开了口,将一小包东西扔在了床上,“这是过去达瓦仓教我配的草药,对于箭伤很有效,至少比那些只会用名贵药材的御医开的方子强。”

  “为什么救我。”伊坦拉仍旧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过药,却用一种让人烦躁的奇怪口吻问道,“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别想敷衍。”

  “你……”虎牙狠狠瞪视了他一眼,想将自己纷乱如麻的思想理出个头绪却不能,他觉得心里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萦回缭绕不去,却又没有勇气深究,忍不住猛地站起身,粗声说道:“你就把它当成对一只狗的怜悯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对一只狗的怜悯吗?”伊坦拉缓缓攥紧了药袋,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一丝失落。

  ***

  子夜清时,粗砺的风在门外喧嚣。

  伊坦拉低头审视着手中的密函,又抬眼打量了一遍风尘仆仆的信使,冰冷的目光犹如穿透人心的利刃:“札兰丁现在人在何处?”

  “诺盖卓尔山,大人是今夜才到的。”

  伊坦拉沉吟片刻,抬头冷冷说道:“你即刻回去,替我传话给他,暂时不要妄动,见机行事。”

  “遵命!”

  信使的脚步渐渐远去,伊坦拉眼中褪去了锐色,染上暗淡的迷离。他微皱着眉头,将密函凑近案上的灯火,笑了:“养虎为患,明知如此,但我仍……”

  火苗快速吞噬着,将雪白的绢纸和上面浓黑的“防虎”字句一起化成了灰烬。

  ***

  日落,铅灰的厚云把涌出来的月亮和星光都遮没了,只从云层边缘透出丝丝血色。夕阳坠落后的黄昏和夜,能把硕大的湖泊变成威森的死海,把万物生机沉入苍凉与孤寂。但朝霞又会给大地无限生机。生生灭灭周而复始,这正是自然。

  而人心呢,已死的人心是否能在下一个日出获得新生……

  虎牙无语地看着营地里升起的炊烟,青白的烟尘笔直而上,却终究化在了蓝灰色的宙宇中。

  “爷的兴致真好。”身后突然响起清冷的女音。

  微微一笑,并未感到诧异,这质问毕竟已迟来了一天:“是为了昨天的战事。”

  “爷果然是聪明人,不会明知故问。”女子的声音仿佛冰晶,冷冽刺骨,“但昨日爷为什么要有那样的举动,违背约定于爷有什么好处,还是说爷贪图蒙古的富贵!”

  “原因……”虎牙苦笑着抚了抚黑马的鬃毛,这,还有之后送药的原因,连他也思索不清。黑马睁大了琥珀色的双眼,不安地打着响鼻。

  沉默片刻,女子突然淡淡地问到:“难道爷忘了忽阑公主?”

  猛地一震,虎牙的眼中闪过丝阴郁的杀气:“你说什么?”

  “爷对杀她的仇人网开一面,不就等同于对忽阑公主的背叛!”

  “住口!”唰的一声,虎牙身旁的一株小树断为两截。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刀尖冷冷地指向女子。

  “爷没忘就好。”清淡的语音依旧波澜不起,“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今天是为了让爷见一位旧识的——爷看那边。”

  虎牙随着指向看去,那边正有几名士卒围着篝火取暖。他突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许久,瞳人里映出一双深邃如夜的眸子。

  “……巴……帕……”

  第十四章

  如果我们能提早了解人生的真谛,如果能不用牵绊于往事的痛楚和徘徊于未来的茫然,或者至少能凭借无所畏惧的勇气冲破命运的重重束缚,也许就能避开那些必须步步亲行的泥泞的逆旅,也许就可以及时抓住幸福,而不再与它失之交臂。但为什么心灵总会向懦弱屈膝,为什么真实总带着伤人的毒刺?我们被蒙蔽了双眼在暧昧的灰暗中摸索前行,当渐渐学会了认真感慨,学会确实地看清前方,却突然发现那些弥足珍贵的事物已随风而逝,空留下记忆的遗恨与惆怅。

  于是,人们交口感叹着生活,又一再增加感情的重负与缺憾。于是有一日,幻想与激情都将淹没在深沉的眼底,我们将懂得如何隐藏刺进深处的哀伤,神情平淡地行走在人群里……

  ***

  夜幕冷冷垂降,苍月像一弯青白色的伤口斜挂在天角,四周稀稀落落悬着丝薄云,隐约点缀几颗寒星。

  虎牙默默地替对面的男子续满酒——巴帕喝了一口,咂咂嘴,若无其事地随口说些各处的趣闻——他向灯影里挪了挪,淡淡地笑了。

  重逢并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情景,巴帕大步迎面走来,那双熟悉的眼睛在必恭必敬的表象下闪过一丝久违的笑意与感伤。但当他轻轻唤道“头儿”,一时那些早无力挽回的仿佛又重归于掌心,近六年间变换的风云转眼化为手中的这杯醇酿,化为已吹面不寒的徐风,一种永远无法消逝的气味,一种从第一次双手交握就沉淀在记忆里的温馨从枯竭的心底慢慢涌出,卷带着酸涩的暖意,就像过去常喝的那种膻气十足的廉价奶子酒,却又夹带着“俱往矣”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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