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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下) page 2 作者:白鹿原

  “对不起!”虎牙突然伸出手,用力拥住那有些佝偻的身子,感受到他细微的颤动。“对不起,但我只想完成那个心愿,不管伤害到谁,只想完成它。因为那个男人还活着,所以我必须去……”他轻轻抚过其其格散乱的头发,附在她耳边低声吐露了一个称谓,在无忧的童年常呼喊的亲昵称谓。

  其其格浑身一震,双手紧紧掩着脸庞,泪水漫过了一道道刻痕般的皱纹。虎牙无言地收紧了手臂。

  ***

  马又快又稳地跑着。残夜延伸着黑色的温暖怀抱,默默地同情地追随着孤独的旅者。只有它和这孕育黎明的光辉的夜草原才知晓一切,知晓在它深邃怀抱中往事的点点滴滴,知晓这冷漠的男子也曾有过真正温柔和善良的一瞬。

  虎牙的心中荡起一个古老悲怆的旋律,它激烈而又委婉地起伏着,好象更加古老的草原绵延不断——那是达瓦仓,还有许多消失的生命哼唱过的调子。他用力抽了一鞭,脸上湿了一片,曾以为干涸的泪水打在了黄绿的草茎上,许许多多次不断压抑的悲痛决过了心堤,冲击得胸腔一阵阵绞痛。用灵魂默默亲吻这片苦涩的草地,这片埋葬了他的豪情,希望,炽热的爱情以及所敬所爱的人的苍茫草原。

  别了,青绿的故乡,还有洋溢着温情的往昔,永远别了。

  火红的朝阳烧熔了边缘,点燃天边红艳醉人的霞火。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

  第九章

  山,静静地横卧在坦荡的大地上,带着淡淡的慈悲与恬静,守护一代代迷失与此的夭折年华。草原中野性的粗犷,苍劲和忧伤化成了久不散去的迷梦,萦绕着无语的长眠。偶尔一只独狼会用悠远的长嗥打破沉默,尔后,又像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调头悄然消失于远处的山脊。

  闭目,刺透低哑的山风,时空深处飘来一阵难以捕捉的余音,细若游丝,暗藏锋芒,在大气中不安地默默浮动……猛然间,甚至来不及惊骇,如同爆裂的狂雷般已逝的一切排山倒海地飞扬而至——黄沙翻滚,刀剑铿锵,甲胄的寒光暗淡日月,冲天的呐喊逆转风云。血光,刃影,铁马,金戈,旋转汇成一条壮美惨烈的洪流,席卷震撼着每一条神经……但,当缓缓睁开双眼,苍白日头下的仍是一派不变的肃穆的苍翠,随着岁月的侵蚀,都已化为流淌的无尽沙尘了,那昔时的血性,昔时的刚烈,只空留下英雄不再的感慨。高得齐腰的幽深野草中散落着一簇簇耀眼的白骨,穿过山谷的风温柔地扫去了时光的足印。

  山,依旧静静地横躺着,带着它荒凉寂寞又悠然舒展的风情。生,死,兴,衰,命运的轮回代代不息,春绿秋黄的草叶淡去了浸透与此的层层血迹。而山,就像是一个见证了无数沧海桑田的老人,在不永恒的时间中永恒的沉默毫无逊色。

  山,拥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名字——贺兰。

  秋意已深,太阳沉沉地向西方群山中滑落,辉煌灿烂的余辉混着从地面慢慢升腾起的寒气,拉扯得影子又斜又长。遍布的枯草间斑斑驳驳地露出黑土,在一片金色中隐着死与衰亡的触目。

  也速勒停了马,解下系在腰间的水袋,咕咚咚猛灌了一大口。沁人心脾的凉意缓缓下沉,压住了燎烧着胸腔的那股燥火。他茫然地环视四周,世界似是只余下夕阳的金红和峰影的蓝黑了。在这莽莽的荒山里走得太久,眼前总没有些平坦顺直的路,就仿佛一堵无形的厚墙挡在面前。

  队伍流水似地在他身边急急弛过,没有谁停下来询问催促一声。人马的排布已有些散乱,但军官们像是也无心理睬,一种毒药般的焦烦与心灰意冷凉冰冰地渗透在每个人的眉眼间。

  又是无功而返,也速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抚了抚冰冷的刀柄。开战十天了,这刀却连滴血也没粘——如果单方面的驻兵也能称之为开战的话。嘹亮的号角,翻飞的战旗,冲锋陷阵时沸腾般的激奋以及砍杀时血溅在脸上那灼人的热气……这熟悉得已变为理所应当的一切,全被死寂的空荡荡的原野给吞没了。士兵背着军官,军官背着士兵,每个人眼底都凝结着同一个无解的困惑——敌人在哪里?西夏军在哪里?

  而如同要嘲讽他们的无能与愚蠢一般,大军的锋头和队尾不断受到流寇似的几小股人马轮番骚扰,简直像挥之不去的毒蚊,来去如风的行动让人防不胜防,支援的人能看到的往往也只是几具倒卧在黄沙上的尸体,虽然这些造成的损失对大军无关痛痒,但却把一种难以抑制的名为“烦闷不安”的瘟疫传给了所有人。

  敌人就在附近,这是凭借本能唯一可确定的事情。在暮蔼中郁郁晃动的黑影里正有无数充血的眼睛紧盯着他们,监视着他们,随时伺机扑上来嘶咬。夜风中沉甸甸的杀意撞在肌肤上,像是泛着寒光的匕首轻轻划过,激得心里一阵阵发毛。

  “喂,兄弟,借口水喝吧,我的水袋早干得像片破枯叶了。老子可不想还没斩一颗西夏狗的脑袋,就他奶奶的在这儿丢了命。”突然响起的吆喝声打断了也速的思绪。光用听的也猜得出这粗声粗气的家伙是谁,他笑着把水袋扔了过去。

  康里一把接过水袋,拿牙咬开塞子,仰着头毫不客气地狠吞了一大半,这才抹抹嘴,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真他妈的混蛋,跑了这么久连根鸟毛也没见到。哪个探子报的这什么破信,说这边藏着西夏军的大营?”

  “哼,再利的刀,抽不出鞘也不过是块铁片。”也速自嘲地摇了摇头,号称雄霸草原的彪悍之师现在竟变得和无头苍蝇一样。

  “他妈的!要打就打,堂堂正正在沙场上拼个你死我活,这样藏头缩尾的,西夏的男人全都没种!”康里皱着眉愤愤地骂道,“四万个活人白白晃荡了大半天,还不知道咱们将军拿什么回去交代呢。唉,希望天黑前能赶得回老营……对了,兄弟,”他突然笑着侧过脸,带着几份戏噱几份羡慕地问,“你女人快生了吧。”

  “啊,”也速微微一愣,随即挠了挠头,漾起有些羞赧的微笑,“大概就在秋末吧,也不知赶不赶得回去。”温柔的思念缓缓地从他的眼底流泻出来。

  “哈哈,那我得先恭喜你了!”康里愉快地大笑起来,扬手重重拍在了年轻人的肩上,震得也速一阵咳嗽,“到时候可别光顾自己高兴,忘了请我喝酒!——我们也该走了,可别掉了队。”

  “是呀。”也速点点头,目光飘向烧透了的遥远天边,似乎看到了那袅袅的青白炊烟溶入晚霞,还有一片柔和的玫瑰色中女子默默守望的侧影。回去时带上一些西夏出的上好首饰吧,几匹中原的绸缎似乎也不错,她会露出怎样惊喜的表情迎接我的归来呢?也速微笑着在心里默念,啪地挥鞭,归入回营的队伍中。

  太阳像个迟暮的老人,艰难地迈过了黑水峡,硕大的阴影封闭了山谷,只在两旁的山峦上还滞留着一层似有还无的余晖。

  “这鬼地方,他妈的,又长又窄,跟吊死鬼的舌头似的。”康里低声骂骂咧咧,鞭梢尖锐地在地上炸响,卷起几支枯黄的草叶。峡谷里无法像刚才那样纵马奔跑,更加重了堆在心头的抑郁。

  “兄弟,熬过这一段就出了山地了,忍忍吧。”也速抬头看了看天色,被峰壁切割的狭长天空喷出火焰般的光芒,像一条血染的裂口,山谷间激荡着急驰的风呼啸的回音。

  “总觉得……有些不对……”他疑惑地喃喃自语。太静了,在这异乎寻常的静寂背后似乎正孕育着什么不祥的鼓动。

  “行了行了,天底下就你一个先知先觉的人?上头没发话你操得那份穷心。还不赶快回老营吃饱喝足睡上一觉。嘿,我可是累得连女人都抱不动了。”

  “也许吧。”对着老友不以为然的言语,也速笑着挠挠头,“我们真该好好睡一觉了。”

  单调的景物加上半天的毫无所获的行军,骑手们的脸上都笼着浓浓的倦意。一只孤雀倏地落在一个根偶然出现并早已枯死的麻柳枝头,摇摇晃晃像个病弱的流浪儿,不知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猛然间,一声号角长鸣硬生生刺如入耳中,带着雷击般的巨痛延脊柱传遍全身。神志还未作出反应,四下崖壁上无数的敌人已蜂拥而出,震天的杀响伴着巨石和滚木从头顶隆隆压下。紧随其后的暴雨般密集的利箭挟着死亡的喧嚣,连成一片致命的雨帘。

  生,死,仅在瞬间。

  忽至的异变令蒙军措手不及,在前一秒还清明的天地此刻狂砂卷血。有人尚在茫然环顾,就被死神重重地扑倒在地。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狂乱地横冲直撞,身后拖着已冰冷的尸首。被失惊人立的马匹甩下的骑手还来不及呻吟,便已淹没在滚落的木石和纷乱的蹄影中。

  但,将死的或在生的人都看见了一样事物,那个他们四处搜寻,暗暗诅咒,大声嘲笑过的事物——透过混沌的天日,崖顶的西夏军旗正傲然地在风中猎猎作响,俯瞰着那些无谓挣扎着的祭品。

  也速用力夹紧马腹,一边费劲地躲闪砸下的圆木石块,一边挥刀格开密密麻麻的箭雨。分不清方向了,到处是慌乱,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哀呼,到处是死亡!践踏在蹄下的是不甘的死者,痛苦辗转的伤者,还有沙土混杂着血肉的泥泞。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在其间有多少人曾与自己举杯谈笑,而下一时自己又会身在何处。右臂已挂了彩,被血浸湿的棉袍粘答答地糊在身上。力气像是随着涌出的血液一道被抽空了,麻痹了的手中只余下了刀的沉重。

  真的……已经完了吗……

  “小心!”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喝,也速猛回头,迎上那熟悉的背影。

  “康里。”他心中泛起一阵酸热,一旁翻滚的险恶像是被那背影压制了下去。这是第几次了,因为他平安无事的出现,便感到没来由的安心。

  “你小子……嘿嘿,让女人哭泣可不是爷们的作风。他奶奶的!”康里并没有回头,急促低哑的声音似乎伴着心脏失速的跃动,大咧咧的语气却含着常挂在嘴角的笑意,“你不像我……无牵无挂光棍一条,嘿嘿,你呀……”

  话音越来越弱,像被什么堵在了胸腔里,终于再也听不见了。一阵寒气从脊背慢慢攀升,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刀把,“兄弟,你怎么了?”也速带着近于祈祷般的心情推了推对方的肩膀,背影摇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地缓慢地栽在地上。

  那声闷响,压倒了周遭震耳欲聋的混乱。也速这才看清,一支扎在康里右腹的长箭。

  “康里……”他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唤着,“康里?!”但已没有人用嘹亮的嗓子嚷嚷着回答他。

  心碎了,思想碎了,灵魂碎了。天地山川人马尸体旌旗枪戈……都融化在一片艳红中,一切一切一切都被那片麻木的冷冽的刺目的艳红给淹没了吞噬了。

  也速张了张嘴,喉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眼眶却风吹得干涸欲裂。他紧紧握住了肩膀,刚才被那人大力拍过的地方火辣辣地阵痛着,并不是因为箭伤。

  “你小子……我还欠你顿酒呢……”飞扬的尘土遮掩了他抽动的嘴角。

  “别乱了队形!想峡口冲!快,掩护着冲出峡谷!”传令官嘶哑地喊叫着,竭力盖过铺天盖地的嘈杂,在人马交错的屠场上却有些苍白无力。但这些人究竟是久经沙场的精兵,怎会安于成为西夏的砧上之肉。很快,散乱的队型得到调整,排成了锥字阵势。外侧的弓箭手向两的高地一阵急射,伴着惨叫数十具尸体从崖上纷纷滚落。西夏攻势顿时减弱,蒙军趁机向谷口猛驰而去。

  近了,近了,逃离这死地的生路,只差那么些许!

  突然,谷口方向涌来一阵呛人的黑烟,一如那些地冥中的冤魂发出的绝望灼热的叹息,张牙舞爪着威逼过来。

  “火!火!”“西夏人在谷里放火了!”惊惧的愤恨的呼叫瞬时传遍了全军。前锋的人慌忙调转马头,和身后不及停下的骑兵冲撞到了一起。向后撤的命令还未下达,队末又传来如同号哭般的声音,“另一面也起火了!”“火势太大,冲不出去!”

  火焰纠缠着和血色的天空融为一体,贪婪蚕食着峡谷里的生命。对死切实的恐惧即刻瓦解了最后的理性和希望。绝望张开他黑色的怀抱,温柔地包裹起失控的人心。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向敌人射出最后的箭,大声嘶吼着冲入茫茫火海,或只是失魂落魄地抱头痛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在一片哀号,焦臭,呻吟和血腥间呆滞地呵呵傻笑,失去了焦点的眼睛仰视着黯淡的天空……

  渐渐的,那些哭喊的诅咒的声音都息了,赤红的峡谷中只余下亡者无语的悲愤。

  太阳终于走了。

  残虐后的沉默笼罩着黑水峡,只有几处未熄的余火在劈啪做响,隐隐的,耳边还若即若离地,环绕着那些撕心裂肺的悲鸣。四万人的命,转眼间就已成了一场大梦。

  “报!已找到敌军大将也里牙的尸首!”

  阿沙敢向来报的小校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目光飘向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只是默默立着,深远的双眼似乎和山谷原野一起沉浸于那份荒凉孤绝中了,干烈的风吹动他空荡荡的右袖。

  ***

  夜幕四合,傍晚时已高悬的那弯镰月,此刻显得银光照人,更拔出了环在四周的山的雄浑。睡意以沉沉地笼上了营地,晚风中隐约传来哨兵的口令问答。远处黄河的咆哮已化为低哑的共鸣,似乎在暗暗感慨茫茫的时世,莫辨的前途。

  “贺兰,河东咽喉之地……得贺兰则得黄河九渡,黄河通则西夏亡。”阿沙敢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又再斟满,沉缓的吟念给几句寻常兵法添上了一抹苍凉色彩。

  虎牙嘬了口酒。无语的沉默凝结在了两人之间。军帐的格子窗外黑晶晶地嵌着一片碎夜,天上几颗孤零零的星子,看上去像是将熄的香火。

  半晌,阿沙敢缓缓抬起头,目光尖锐得如同直刺胸口的利剑,要剥出血淋淋的真意:“察朗台,今日之宴并不仅为了庆功,我想说什么,聪明如你,应该猜得到。”

  “将军想说,疑者不用。”虎牙垂眼看着自己杯中倒映的冷笑,微微一晃,就像曾做过的无数美梦,那影像碎成了一片班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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