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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宝匠 page 12 作者:决明

  「我没有对妳不好,是妳,不给我对妳好的权利。」他低叹,「我看见妳无法再笑,因为妳每回来,都是为了另一个人,妳每回走,都挂着满腮眼泪,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她以为她的伤心难过,他会无动于衷、置身事外吗?

  秦关无奈低叹。他在做什么?竟然与一只酒鬼认真交谈?!他说了这些,她又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明天酒退,一样会忘得干干净净。

  他都没再送过我礼物,以前,都会有一些珠炼呀耳坠子的……我好期待……好喜欢……」她仍径自说着醉言醉语。

  「每年,我都为妳特制独一无二的饰品,每年,它们都无法送出去,我仍是年年都做。」藏在木匣深处,全是为她而做,想象着它们配戴在她身上时的光景,它们无法转送给任何一个女人,因为饰物上,有着她的名字,有形的,无形的,显而易见的,隐含深意的。

  细银线,缠成「朱子夜」,融合在纹饰之中,每一颗白色珍珠,全代表着一声「朱朱」,它们不若那些用以出售的钿饰,只求美丽,不问是谁买下,他为她做的饰品却不同,他在制作它们的过程里,满脑子想的全是她。

  「……我要跟关哥说……我把耳坠子弄丢了,我找不到它……跑遍牧场就是找不到它……」一瞬间,她就哭起来了,豆大泪水哗啦啦爬满脸,说起话来没头没尾,一会儿抱怨着他的不好,一会儿话题又跳到耳坠子上,杂乱无章,和她向来惯有的写信风格一模一样,每个句子的连贯性微乎其微。

  「什么耳坠?」

  「就是缀有好几颗白珠珠的耳坠嘛……我没有耳洞,勾不住它,左边的它不见了,呜呜呜……关哥一定会骂我……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我……」她哭得彷佛痛失至亲,俏脸扭皱,像团扁包子一般。

  「我再帮妳做一只就好,不要哭了。」这种小事,只要她开个口,他便能为她解决,犯不着如此苦恼,连酒醉了都惦记它。

  「……真的?」她迷蒙看他,他颔首,她没破涕为笑,反而将五官哭得更皱,任性撇开小脸。

  「不是关哥做的,我才不希罕!」谁做的东西她都不要!她只喜欢关哥做的东西!她到底把眼前的他误认为谁呀”秦关好想问。

  「我叫关哥帮妳,行了吧?」他用手背抹掉她腮帮子挂着的泪珠。

  「好!」听见关哥两字,她终于露出阳光笑靥,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一样,他几乎有种错觉,好似她不曾长大,仍停留在小娃儿的稚幼年纪。她轻摇他的手臂,「你再帮我跟关哥说……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敢再弄丢其它东西,不敢再戴……所以都好好收起来,放在那个:-…  那个……里面。」

  「那个」是哪个,她没能说清楚,只是两只小手比画着方方正正的形状,他猜想,应该是珠宝盒之类的东西。

  「他不会生气。」

  「真的?」

  「真的。」他保证。

  「……」她瞇眸打量他良久,「你跟关哥很熟哦?」

  「当然。」秦关就是他,他即是秦关,简直熟透了。

  「……关哥没什么朋友呀!他认识的人我都认识……」她困惑呢喃。

  「我有这么惨吗?」没什么朋友?

  「他和谦哥他们是兄弟,和我是哥儿们……」她顿了顿,柳眉皱起,小嘴不自觉嘟高,「……可是我后悔和他当哥儿们……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为什么要是哥儿们……哥儿们的话,一辈子就是哥儿们……只能……」

  她没再说下去,握着桂花枝的手软软松开,桂花枝滑掉,她伏卧在帕子上,酣呼大睡,没抹干的泪痕,狼藉地濡亮眼角。

  「我也很后悔,和妳成为哥儿们。」

  第7章(1)

  有人说,酒醒之后,还能记得当时醉态难看所说的话、做的事。全是胡调骗人的!至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朱子夜全忘光光,一脸痴呆问他,桌上摆了支桂花条和帕子做什么?

  她喝着浓茶,解酒意兼醒脑,有些人酒退后会头痛,她很幸运没有这项后遗症,只是嘴很干很涩,需要大量灌水才能解渴。

  已经过了用餐时刻,酒楼厨房熄火,秦关好不容易才商请伙计替他取来一笼冷掉的小笼包,让朱子夜先填肚子。

  一口茶,一口包子,她倒是不挑嘴、不难养,隐约察觉到自己昨夜又惹出麻烦给秦关收尾,于是,她现在特别乖巧,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只除了!

  「等会儿去酒楼后堂的共享澡室冲个身体,会比较舒服些。」秦关也是一直等到她醒来,才到澡室净身,他不敢放她一个人在房里独处,怕没随时盯着她,她突然又惺忪爬起,会出什么意外。

  「共享澡室哦……」那一大池的水,不知道多少人泡过,她不喜欢。「我们回去的途中,不是会碰见天然温泉吗?去那里泡澡好不好?」

  「不好。那处露天温泉,前无遮蔽,后无密丛,姑娘家在那里泡澡,全身上下都被看光光。」

  「那里又没有人!」温泉可是被她钦点为「秘密场所」之一。

  「妳怎么知道那里没有?」

  「以前泡这么多回,都没有遇见人呀。」虽然都只是泡泡脚,就算遇见人也没哈好尴尬。

  「万一有呢?」他反问她。

  「不会有万一啦。」她摆摆手,乐观无比。

  「万一有万一呢?」

  「……」她摆出一脸无奈,没顶嘴了,咽下最后一口小笼包,配茶灌下,再去翻包袱,拎出干净衣裤,乖乖去共享澡室沐浴。

  秦关回想着自己态度是否太过严厉,用语上是否令她不快,她眼底方才灿亮的星光,飞快消逝。

  他无意破坏她的兴致,野外净身对一个姑娘家而言,是极大的冒险。

  万一真有旁人出现在温泉畔,他怕他会忍不住把无辜路人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她现在正逢情伤,他应该要顺着她一些,所有能令她转移坏心情的事,都该陪她去做,而不是泼她冷水,也难怪……我要告诉关哥……我最讨厌他…………我后悔和他当哥儿们……

  难怪她会爱上温柔的公孙谦。

  他没有公孙谦的好口才,不懂得顺着她的毛摸,总是惹她不快,又啰唆,每回开口,就是坏话、就会伤人。

  难怪她后悔和他当哥儿们。

  像他这种不会笑,说话不甜不讨喜的男人,永远也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意……

  他多想说些会令她开怀大笑的话,而不是总在训斥她,这个不行那个不准地破坏她的喜悦;他又多想告诉她,他对她的情意……该如何用言语让人感受到爱情,他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单刀直入地讲吗?吓到她怎么办?她拒绝了又怎么办?

  脑子里打转了许多的话语,却理不出该从哪个字开口。

  秦关按着额际,阻止由深处泛开的头疼,闭起双眸,深深吸气。蓦然,由窗外传来耳熟的声音,是朱子夜,似乎正与人发生争执。

  「你这个人怎么这般不讲理?!你以为只有你会摇人吗?!我也有人撑腰呀!关哥!关哥!关哥!」朱子夜嘹亮的嚷嚷,响彻酒楼客房,让全酒楼都知道,今天住房的客倌里,有一位叫「关哥」的家伙。

  秦关立即推开窗扇,一眼便看见朱子夜抆腰,解开辫子的长发兀自滴着水,她脱掉滚毛背袄,里头薄透的单衣,被水渍濡湿,隐约看见漂亮肤色。她面对几个高出她许多的魁梧大汉,气焰毫不退缩。

  「发生何事?」秦关人站在房里问她。

  「关哥!」她给大汉们一眼「你们该糟了!」的挑衅,奔向秦关告状,「我就说我不喜欢共享澡室嘛,你看啦,害我遇到怪人!他们好野蛮,诬赖我偷他们家主子的首饰!硬要搜我的身!」真倒霉,洗个澡也会碰上衰事,她这几天真是背到家。

  「妳在澡室里遇见这几个男人?」共享澡室有分男分女,不可能在女澡室撞见男人,若有,擅闯女澡室的男人,罪该万死。

  「公子请不要误会,我们无意为难姑娘,只是今早我家主子到澡室净完身,发觉掉了一支鉴金凤簪,折回澡室寻找,却寻无鉴金凤簪。据酒楼伙计说,这段时间,女澡室没有其它人入内,仅有姑娘一个,才会希望姑娘给个方便。」汉子之中,较不鲁莽的一位,揖身上前解释。

  「姑娘的身子岂能说搜就搜?」秦关神情极度不悦。

  「当然不是由我们几个大男人动手,而是请姑娘到上房去,由我们家主子的贴身女侍来搜。」

  「我才不要哩,我压根没看见什么凤簪龙钗的。」朱子夜讨厌这种被人当贼看的感觉。

  「她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们该去其它地方寻找,别在这里浪费时间。」秦关朝她伸手,要她直接跳窗进来。「妳头发还在滴水,会着凉的。」而且衣裳半透,都快被看光光了!

  「偷儿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偷东西。」一句嗤哼,从汉子群中传出来。

  「若没偷,为何不敢让人搜身?我看,鉴金凤簪八成在她身上。」紧接着便有人附和。

  「大哥,别同她罗嗦,直接动手押她去见主子!」冲动派的男人,箭步上前就要擒住朱子夜的手臂,秦关动作更迅速,单臂使力,拦腰抱住朱子夜,一旋身,朱子夜被提过窗棂,稳稳当当安置在房内,他另只手直接与男人拆招。

  朱子夜知道秦关有武底子,别看他总是埋首珠玉宝石间,一副只会熔银烁金的闷样,实际上他的拳法学得极好,见他与汉子们对打,她并不担心,更明白此时此刻闪远一点,别成为秦关的绊脚石,对秦关造成困扰。

  秦关以一搏五,游刃有余,只是,一道光芒映着顶头烈阳的耀眼,迫使所有人瞇起双眼。汉子中,一个被秦关出掌推得几尺远,狼狈跌跤的家伙,亮出锋利大刀,重新回到战局,只见刀锋挥动的炫光交杂在拳脚相抵之间,刀剑不长眼,谁挨刀谁倒霉。朱子夜眼巴巴看秦关险些被刀锋划过,连忙到房里翻找马鞭,要助秦关一臂之力。

  打人,和打羊应该是差不多的。

  「住手。」

  吆杀喝打声中,轻易淹没掉黄莺出谷的轻嫩嗓音。

  「统统给我住手听见没!」震天狮吼代替细嫩娇嗓再吠一次。这回,成功地惊吓众人,握刀的汉子甚至吓到松手掉刀,一个一个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三楼雅房,立即纷纷单膝跪地。

  酒楼第三层全数被包下,不允许闲杂人等擅入,此刻,三楼廊前伫着一班女眷,为首的姑娘年轻貌美,俏颜因倨傲而染上一层冰霜,散发强烈距离感。她衣着打扮明显与身边几人不同,上好的金织纱罗,在襟边、袖口及裙襬缀点精致耗工的针衔绣花,纤颈上红玉银炼,细腕上镶玉金镯,额心小花钿,发髻上珠花闪耀若星,金箔花瓣在青丝间绽放开来,每件首饰皆独特珍稀;秦关一眼便能认出其中多数出自于他之手。

  她髻边的珠玉长串如晶莹雨滴,自发际垂至胸口,是严家珠宝铺日前以二百五十两卖出予礼部尚书夫人,说是要送给爱女十七岁生辰礼物,三楼的娇娇女身分,呼之欲出。

  汉子们尚未得到主子允许起身之前,全都跪着没敢动。娇娇女娓娓踩着银铃绣花鞋,款步走下楼阶,曳地纱罗让身后一干侍女惶恐撩着,她步代极慢,存心要众人恭候她的到来,鞋上银铃,铃铃、铃铃……一声一声。

  她的姿态,令人联想起严尽欢,尤其是下巴高扬的睥睨神情,有九成九相似。

  等娇娇女走下最后一阶楼阶,朱子夜都足够剃花十只羊毛哩,她真不懂,女人家在身上挂满累赘,拖累行走速度,又害自己脖子肩膀酸得要死,很有乐趣吗?

  「喳喳呼呼的,扰得我心情恶劣。」娇娇女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就是冷冰冰了些。

  「全给我自己掌嘴!」娇娇女身后的壮女侍,也就是方才吼声嘹亮的那一位,忠诚传达主子那句话里没讲明的语意。

  汉子们面面相觎,虽脸露难色,仍无法违逆主子之令,一巴掌一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招呼,连打数十下后,壮女侍才命他们停手。

  「是逮到了偷我鉴金凤簪的贼儿吗?」娇娇女问。

  「还不确定凤簪是不是她偷的……我们正希望说服姑娘同意让我们搜身。」汉子中的大哥面对身高不及他胸口的娇小女人,仍不自觉地战战兢兢。

  「说服?」娇娇女微微挑眉,目光轻挪向朱子夜。壮女侍又明白主子神情细微变化的涵义,抆腰站出来,「说服什么?!直接动手押住她再搜就好!若她挣扎,定是有鬼,摆明东西是她偷的!」

  「怎么主子和下人全是同一种调调?」朱子夜翻翻白眼。指责别人是贼的气焰都很嚣张。

  「妳说什么”」壮女侍眼看就要冲上来教训她的出言不逊,但被秦关挡下。

  「你们的行径,称之为『  诬赖』  。」秦关语气低沉,挡在窗扇前,护住朱子夜。

  「我只是在找回我的鉴金凤簪。」娇娇女不同意秦关的用词。

  「妳无法证明凤簪是她拿走。」

  「让我搜过,我就能证明是或不是。」她说得理直气壮,好似天下道理,她说了便算。

  「那我也诬赖妳偷走我家暴暴身上的跳蚤呀,妳让我搜身,我就让妳搜身。」

  朱子夜仗着有秦关挡在前方,没有被捉花脸的危险,讲起话来自然大声。

  「放肆。」娇娇女斥喝人毋须龇牙咧嘴,淡淡一凛,周遭手下便会自动将这句话的恫喝发挥得淋漓尽致,汉子们凶神恶煞围上来,女侍们亮出爪子,像要狠狠耙人一般。

  「我不会放四,我只会放羊。」牧场儿女的好本领。

  「掌她嘴!」娇娇女难得加大音量,花颜微微狞了起来。

  「谁敢动她!」秦关不容任何人上前,靠近朱子夜。

  「我现在认为鉴金凤簪一定在她身上,就算没有,也是她偷藏起来,我要带她上官府,请南城知县评个公道。」娇娇女见多了官威,懂得利用官戚身分,礼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对上平民老百姓,知县会判谁对谁错,用脚趾想也知道答案。

  「有偷没偷全是妳一个人说了就算呀?」朱子夜腮帮子鼓鼓胀胀,朝娇娇女做鬼脸。

  「那又如何?」娇娇女冷冷扯唇一笑,姿态宛若绽放于至高山顶的天山雪莲,俯瞰脚下万物。

  「妳也不看看我家小姐是谁,胆敢对她不敬,妳准备吃不完兜着走吧!」壮女侍总能清楚自家主子没挑明脱口的狠话,相当尽责地适时加油添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同理,遇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官家千金也一样。朱子夜头一回觉得面对「人」这种生物,比面对一大群羊儿更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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