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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宝匠 page 10 作者:决明

  「女儿,这里坐。」他拍拍长椅铺有软兔毛垫的空位。

  「人家没有空陪你闲聊啦……」

  「严家不会跑掉,公孙谦不会跑掉,但是爹会。」小心他一气之下,也学她离家出走,丢下成千上万只羊群给她照顾,教她尝尝哭跪着求羊群乖乖跟她回栅圈的滋味。

  朱子夜不甘不愿,包袱放下,坐到老爹身旁。

  「欢欢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把人当成商品,卖来买去。老严当初还直夸他的宝贝女儿温柔婉约,深怕女儿受人欺陵,结果他看走眼了欢欢的本性,以为她是只猫,结果她是头虎……」

  朱子夜明白老爹一语双关在提哪件事。四年前,严尽欢不顾众人反对,以三百两将冰心卖给一位富贾为妾,据说富贾在珠宝铺开张当日的走台表演见到冰心,惊为天人,便不断托人上严家要求买下冰心。冰心是流当品身分,买与卖,严家当铺有绝对的处置权,众人皆以为严尽欢会拒绝富贾出价,不会轻易将冰心卖出,何况是卖人当小妾。然而,众人皆料错严尽欢的良心,严尽欢卖了,爽快收钱,赶冰心上轿。严尽欢是当家,谁敢有异议?只是在私底下,总能听见铺里人在埋怨严尽欢的无情无义。

  她也向严尽欢表达过对冰心事件的反对意见―  虽然当时冰心老早在她去当铺的前半年就被卖掉,她多说也于事无补,但她仍是忍不住要念念严尽欢。谁知道她才说出「冰」字,后头的「心」连脱口都来不及,严尽欢怒焰冲天,拍桌大喝着要她闭嘴,不许再提,当家的气势完全压垮小瘪三朱子夜。

  「欢欢说,只要是流当品,她都有处置权。」包括其它几件流当品,公孙谦、欧阳妅意、尉迟义,以及……秦关。

  「他们全是自小与欢欢一块儿长大,无论如何,总会有感情吧?谁有办法将他们当成没有喜怒哀乐的商品,不顾他们的意愿,狠绝卖掉?」朱老爹想,若老严还在,定也会大吃一惊,意外女儿的心肠冷硬至此。

  朱子夜无法替严尽欢说半句话,因为,她也曾错愕于严尽欢所做的决定,无法谅解她把冰心给卖掉。另一个令朱子夜沉默的理由在于……她与那位富贾有何差别?都准备拿钱去买人呀……

  「他们被卖得不情愿,又怎么可能会给买主好脸色呢?」朱老爹拐弯抹角,就是在暗示女儿,买下公孙谦,不会是件好事。

  「不、不会啦,谦哥人很好,而且我是在救他离开当铺耶,我买下他,又不是要他做妾。」买卖的交易是她与严尽欢私下谈成,铺里所有人皆不知情,她不太敢想象,当这件事被大伙知道,会掀起何等大风波……她也担心过,万一公孙谦生气或暴怒怎么办?

  她被公孙谦拒绝太多回,几乎已经能猜测到公孙谦会说些什么,那些话,是麻木了吧,还是听成了习惯,她不会有太多难受。公孙谦直言说不爱她,直言说他当她是妹妹,直言得从不给她希望,她却没想过要退缩,它变成了一种本能,好像不这么做,就会被打乱人生,不这么做,她就会无所适从。

  爱情是追逐吗?

  爱情是不死心吗?

  爱情是泪水堆积出来的吗?

  或者倒过来问:

  追逐是爱情吗?

  不死心是爱情吗?

  泪水堆积出来的,是爱情吗?

  这几个问题,她试图问过人,对方没有回答她,他用沉默,让她孤独地继续摸索,茫茫然地寻求答案。

  「如果公孙谦不愿意被妳买下呢?妳知不知道这一年里,他有没有可能爱上另一个姑娘?」

  「呃?」朱子夜傻住。前者的答案,她隐约知道,后头那一个,她不曾思考过。

  「呃什么呃?!妳一定没想过对不对?!」知女莫若父!

  「去年我去严家当铺,没听说谦哥有爱人呀……」她消息不灵通,今年的事,要等今年跑严家一趟才能更新。

  「去年?去年和现在隔了好几百天!公孙谦又没答应要等妳,没给过妳任何承诺,他当然有权去爱别人!」别说公孙谦玩弄她,人家根本连示点的坏心眼都没有,从头到脚、自始至终,人家很清楚告诉她,并不喜欢她,所以就算想在公孙谦头上冠下「负心汉」罪名,也没名没分,没那种资格。

  「呃……」朱子夜依旧是一副惑傻模样。

  「说不定妳这趟去,公孙谦已经成亲了!」朱老爹恫喝她。

  「应该……不会吧……」她也不是很肯定。「若是谦哥成亲了……那……那就算了呀,还能怎么办呢?」她没有太大的心力去和别个女人相争,她很懒的。

  「既然妳这么豁达,干嘛还非公孙谦不买?!为他不择手段存钱,浪费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他从女儿脸上着实看不出来惊吓和打击,要是真心喜爱公孙谦,拜托给他一个「正常」的反应,例如:歇斯底里、摇头抗拒、失控大哭地嚷嚷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等等……

  「这……」她答不上来。

  「妳根本就没妳想象中的喜欢公孙谦吧叩」朱老爹吠出他这几年来所见到的事实。

  「才不是!我喜欢谦哥!我喜欢谦哥已经好几年!」朱子夜的否定非常迅速……彷佛只要稍有迟疑,她的「喜欢」就会不够有力,不足以说服任何人。

  「以前,我几乎没有从妳口中听见『公孙谦』这三个字,为什么突然有一年,妳嘴里老挂着的『关哥』  ,变成了『谦哥』,然后妳告诉爹,妳爱上了公孙谦?」

  朱老爹叹息。他并不是在质疑,只是不明了,一开始听见女儿配公孙谦,开心过了头,没去深思其中的问题在哪儿,现在回头去看,女儿的一相情愿,显得毫无支撑力。

  是一见钟情吗?那也稍嫌太久了点,她八岁就与公孙谦相识,要爱也该在八岁那年爱上才是。

  是日久生情吗?是茅塞顿开的觉悟吗?是迟来的情窦初开?还是一时鬼迷心窍?

  恐怕连朱子夜自己都不懂。「就……就是突然发现谦哥待人好温柔,有耐心,嗓音也迷人……」朱子夜试图想从脑子里挖出理由―  公孙谦在她凤觉到孤单时,适时出现在身边,那时,她正为了发现秦关与严尽欢的情意而怅然若失。

  公孙谦在她满肚子苦水无处吐时,专心聆听她说话,那时,她正为了秦关有了异性没人性而不断不断不断抱怨。

  公孙谦在她沮丧无助时,开导她,要她放宽心,要她别皱眉苦脸,那时,她正因为单方面和秦关冷战而生着闷气。

  因为与公孙谦亲近,所以她与秦关变得疏远。

  不。

  相反的。

  因为与秦关疏远,所以与公孙谦变得亲近。

  这两者的因与果,是截然不同。

  可是秦关是她的哥儿们,必须要排除在爱情之外,否则……

  连哥儿们都做不成。

  她蓦然猛甩头。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她是真的喜欢谦哥,和秦关没有半分关系,这些年来她对公孙谦的眷恋追求并非假装!谦哥在她眼中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待在谦哥身旁令她凤到自在不拘束,心情不会像大浪来袭一般的起伏不定,时而高兴时而难过,心,也不会痛痛的……所以,她是真的喜欢谦哥……真的……

  不要每个人都问她:「妳是真心喜欢谦哥吗?」爹问,妅意问,小纱问,欢欢问,春儿问,尉迟义问,夏侯武威问,老账房问,厨娘问,连公孙谦也这样问。

  喜欢,会有假的吗?

  为什么大家都怀疑她的爱情?

  她所做的一切,在众人眼中,都不真心吗?那怎么样才有资格称之为真心呢?

  朱子夜不想再挤尽脑汁来回答老爹的问题,她解释得好累,她一直在说服大家相信她是爱公孙谦,可是,公孙谦不信、爹不信,秦关也……没有人相信,只剩她自己,还努力想证明。

  她虚应朱老爹几句,便逃命似的上路,肩上银两,变成最重的负担。

  连暴暴似乎也觉得重,有些闹脾气地故意甩晃马背上的她,震得她五脏六腑近乎移位,好几回都快跳下马,将早膳呕光光。这趟路途,真是遥远而漫长,明明要去买回公孙谦是她期待好久的开心事,为何她有种提不起劲的困惑?朱子夜,妳发哈傻病呀?这是超快乐的事耶!妳就要把公孙谦买回身旁,天天夜夜都能见到他耶―  喜悦,一瞬间燃起,但,也只有瞬间,彷佛花火,璀璨的光芒只够双眼捕捉,它便迅速流逝掉,消失在夜空,和她的喜悦一样。

  为什么呢?

  到底为什么呢?

  她应该要像发疯一样的欣喜若狂,她应该要像傻子一样的仰天大笑,她应该……

  为什么,妳没有?

  她自问,百般不解,即便想了一整路,依旧找不到答案。

  但是,一踩进严家当铺地盘,笑容稳稳当当端出来,尤其,无意问撞见严尽欢在小厅里视察秦关新制的一批银手环,看中其中一只,撩下衣袖,要秦关为她戴上时,两人融洽的气氛,提醒着朱子夜,不能因为失落,而失去笑靥。于是,她笑得更尽力。

  那是第一个迎面而来的打击,很快的,第二个打击紧紧接续,是她看见公孙谦身旁站着另一个面生的清秀姑娘。

  第三个小打击,是她从公孙谦口中听到他对自己的毫无感情,未曾对她心动,这些她听麻木了,杀伤力不大。第四个打击,是面生的清秀姑娘竟也出价想争买公孙谦。第五个打击,那清秀姑娘竟然能让痛恨谎言的公孙谦为她而扯出假话欺骗众人。

  第六个打击,公孙谦眼中,只有清秀姑娘,值一不进其它人。

  第七个打击,公孙谦牵走了清秀姑娘,两人私下密谈去。

  第八个打击,她悄悄跟在两人背后偷听,听见清秀姑娘向公孙谦表白情意,她本以为公孙谦也会像拒绝她一样地拒绝清秀姑娘,然而,没有。

  第九个打击,公孙谦对那姑娘说:梅秀,我也喜欢妳。

  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打击,新诞生的有情人,在凉亭里相互拥抱,宣告她朱子夜的爱情幻灭,外加秦关一句:还不死心?

  一个人,一天之内能承受多少个打击?

  朱子夜觉得自己没哭到昏厥过去,真是难得再难得的超强忍耐力。

  呜呜哭泣了整整一日之后,该要面对的,还是得要面对,面对失去继续爱着公孙谦的权利,面对众人同情可怜的眼光,面对失去追逐目标的无所适从。

  但在她鼓足面对的勇气之前,她希望自己能独处,好好舔舐伤口,偏偏秦关放下珠宝铺所有正事,始终紧跟在她身边,默默看她哭泣、默默任她拭泪,不试图开口安慰失恋的她,又害怕她会做出傻事般地守着,尤其是她坐在凝结一片薄冰的大池旁窝囊掉泪,他更是不敢松懈精神,做好随时出手斓她的准备。她才不会跳进冷冰冰大池里寻死觅活,生命多可贵,白白浪费掉,岂不可惜。她上有老爹,下有暴暴小黑要养,自杀是最不负责任的蠢事,哭一哭,明天又是一条好汉子,干嘛自找苦吃去轻生?

  难过是一定会。

  痛苦也在所难免。

  很呕更是无法避免的自厌情绪。

  心,当然也疼。

  这种威觉,她以前尝过,那一回她挺得过来,这一回只能算是复习吧?重新熟稔被人拒绝的滋味。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关哥,你不用回去顾你的铺子,这样好吗?」朱子夜眼红红鼻红红,嗓音哭得沙哑,但平静之后,她还能回过头,和他说些无关情伤的事。「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跳下去,我要是敢这样做,我爹会鞭我的尸。」说完,挤出三声哈哈哈。她才不会做出让老爹失声痛哭的蠢举,平时已经没多孝顺,至少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痛降临老爹身上,这一点,她做得到。三言两语,并不能赶走秦关,他伫立不动,与她一块儿在冷风呼呼直吹的池边停留。

  「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下,等会儿我觉得太冷,我就会窝回客房里去抱怀炉了。」所以,不用守着她,像在守着金鸡下蛋一样专注认真。

  「妳不进屋,我不进屋。」

  「着凉就不好了耶。」她身体强壮,不容易生病,可他不同,他自小家境没多好,又遇见坏后娘恶意欺负,弄坏了他的胃,也弄坏了他对于风寒的抵抗力。有一年,城里流行起一场风寒,铺里人半数都中镖,秦关当然没例外,众人喝几帖药之后便逐渐痊愈,独独秦关,喝药没效,看大夫没效,灌姜汤没效,泡温泉没效。那次她还特地赶到严家看他,他一副病慨獗仍逞强工作,是她强压他回床上休息,搬被子给他闷汗,更为了哥儿们义气,她陪他一块儿窝进热呼呼的被子里,事后,他汗没发多少,她流的汗水倒是弄湿他一床被褥。

  那时,真快乐。

  不用长大,真好。

  「既然知道着凉就不好,跟我一块儿进屋去。」

  「我还不想进屋里。」她想让冷风吹凉自己的脑袋,它今天受到太多打击,得冷静冷静。

  「我陪妳。」

  朱子夜鼻头一酸,刚刚才哭过一轮的眼泪,又在眼中酝酿半刻,全数泄下。在此刻,还有他陪着她。这些年里,每回她为公孙谦而来,受了伤,都是秦关陪她,偶尔,他会用极冷的口吻质疑她为何不懂得放弃;偶尔,他会低声叹息而不说话;偶尔,他彷佛有话要告诉她,却拙于言词,仅能沉默。站在哥儿们立场,她真高兴拥有他这么一个好兄长,而站在另一种立场,她又无奈得有股落寞感……

  她跟他,是哥儿们,只能是哥儿们,这条无法误跨的界线,横亘在两人之间,她在心里默默发过誓,她一定要将秦关当成兄弟就好,连一咪咪的奢想都不能有,万一误踩界线,她从秦关口中听见了公孙谦说过的拒绝字眼,就等同于她亲手破坏与他的哥儿们关系,连朋友都没得当了。若秦关当面告诉她「我对妳没有男女之情」、「我当妳是妹妹」、「我们永远不可能」……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许,她会哭得比现在更惨。

  如果,一直维持在那时无忧无虑的哥儿们,多好。

  如果,能维持在他还没爱上欢欢时,多好。

  她越是想,眼泪掉得越凶,为无法回归的欢乐时光而哭。秦关却以为她是为公孙谦再度落泪。他多想狠狠斥责她的痴傻!她浪费多少年在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上,不听任何人的劝说,一径向前冲,撞个头破血流也不懂得要停止。她为什么会如此深爱公孙谦?!爱得盲目、爱得不豁达、爱得连旁人都不忍心看下去?

  如果,时间仍停留在那时她与他形影不离的青涩岁月,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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