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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下) page 6 作者:典心

  她骇然不已,溃坐回自己的脚跟上,只觉得心跳得好快。

  好可怕。

  好惊人。

  但是,她无法不去听,更无法阻止他往下说。

  「据我所知,目前海外列强在凤城里的间谍,就超过一百人,南北两地加起来,破千都有可能。」关靖注视着,她愈来愈苍白的脸色,怀疑她会不会昏厥过去。

  不,应该不会。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国一垮,不出三年,便会有多国来攻,运气好的话,少则三、五国,运气不好,多则十几国。」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到时候,南北两国,都会成为海外列强争食的嘴边肉,战争还能少吗?到时候死的人,何止数十万?受害的人,更不可能只有两、三代。」

  惨况,将难以想象。

  更惨的是,只有他跟极少数的人,预见了这个未来。

  听见关靖的话语,沉香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算开战,我们不一定会输……」

  「一定会。」

  他的沉香呵,这么聪明,却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关靖残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殷勤的告诉她。

  「百年争战,劳民伤财,当海外列强,无论文武,都在不断往前迈进的时候,只有我们还在自相残杀。现在,只是因为隔着高山、隔着大海,所以这些豺狼虎豹还没有攻来,但是,我的人已来报——」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两处大陆,落在三个国家上,各敲了一下。

  「这三国,已经在兴建军船,要是其中一国有了动作,其它列强势必不会甘心落后。」

  他看着她,话语无情。

  「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让疫情扩散。」

  她说不出话来,震慑不已。

  缓慢的,关靖收回视线,重新卷起地图。

  「南北两国,都不能垮,只能统一,只要能强盛起来,我不在乎要背负多少人命。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沉香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样的……这样的……

  早知道,就不该问。

  但是,她跨过了那条界线。

  关靖告诉她。

  「这,就是我。」

  他将地图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狰狞的一笑,狠似癫狂的那夜。

  「你要杀我,就要趁早,因为,要是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绝对绝对绝对——」他重复了好几次,表达他的决心。

  每个字,都像是迎面而来的强烈撞击。

  她听见他说——

  「我还是会再屠城!」

  第14章(1)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寝居的。

  只知道,她没有梳洗、没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仅仅穿着贴身的单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软褥上头,甚至没有盖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

  不放过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梦境里,是景城百姓们,不甘的痛苦呼喊。还有,他取长弓、点火箭,朝着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态,与他映着漫天红雪,从容说着,景城的城名从何而来,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样。

  恶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来,又煎熬的睡去。

  然后,更煎熬的醒来,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反复问着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她该杀了他吗?

  每次自问都没有答案,每次自问后,她又跌入更惨烈的恶梦中,看见关靖预言的未来,那熊熊的战火,烧红天际,不论是南国、北国,都遭到外敌连手摧残,异国的军队奸淫掳掠、烧杀搜括,无所不为……

  浑浑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因为惊惧而高烧不退。

  他所预言的惨况,在她梦中出现。

  她胡乱的呐喊着、尖叫着,在恶梦中颤抖,恍惚之中,又感觉到有熟悉的宽阔胸膛,紧紧拥着她,抚在泪痕上的指,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可是,当她高烧退去,真正清醒的时候,睡榻上却只有她自己。

  梦中的依靠,是她更错乱的梦中之梦吗?

  还是,他真的来探望过,真的曾珍惜的,将她因为高烧,所引发的透骨恶寒,而颤抖的身子拥在怀中?

  这些,一如她的自问,都没有答案。

  透过窗棂看去,太阳又露脸了。

  但是,真正唤醒她的,是那从屋外传来叮叮咚咚、淙淙不断的水声。她撑起虚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开门窗。

  屋外天际,久违的蓝天再现,晴空万里,金阳高悬。

  屋檐上因为严寒,冻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缓缓消融,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在廊旁的沟里汇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滚烫的泪,滑落她冰冷的双颊。

  沉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暂的现象。百年的雪灾,造成太大的伤害,就算冬季过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会更冷,真正回暖还要等上许久,而寒疾是愈冷愈严重。

  是的。

  关靖说的没错,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数,会远远超过景城人口的总数。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险。

  他斩草除根,断了寒疾扩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远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泪水,无法融解厚厚的积雪,更无法让气候变暖,暖到寒疾因热而逐渐消失,让那染了寒疾,也能幸存的三成人数,活到春暖花开,再见桃花绽放。

  泪水,无声滴落。

  她的泪水,只能濡湿她自己的脸。

  ***

  一个多月之后,雪灾终于缓解。

  当灾情被控制住,确定道路通畅、各城食粮,还有春耕的种粮都储备足够后,关靖才带着大军,再次开拔,浩浩荡荡的返回凤城。

  她也跟随大军,回到凤城。

  而且,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关府,住回她离开之前,就住进的那间,属于关靖的院落,孤单的待在那儿。

  关靖没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说的,他留宿书房的日子,从往日到如今,都远比回院落来得多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挣扎,是否该杀了关靖,但是,却从来无法有个答案。

  要是她杀了他,还有谁能阻止,即将来到的动乱、列强来犯?

  这一回,战争会维持多久?

  五年?

  十年?

  或是,再一个百年?

  南国高官,哪一个人在乎,百姓们的死活、国力的强弱?她在侍卫的护送下,搭乘马车入城的时候,还看见城墙上,被镶上了金、包上了银,更全部包裹着昂贵的红色丝绸,准备庆贺二十几天后,皇上的生辰。

  过年、元宵、贺诞,无数的节日。

  放烟花、喝春酒、吃元宵,邀请年过八十的老翁,大摆千叟宴,各种可以节省银两,却要花钱如流水的花样。

  凤城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耽于逸乐、夜夜笙歌,重温纸醉金迷的舒服日子。

  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奇珍异宝,所有节省之令实行时,许多年都不曾在凤城里出现的奢侈品,关靖才离开多少日子,全都再现踪影,还大剌剌在华丽的店铺里贩卖。

  短短的奢华,浪费先前多久的储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纵情多么快乐,人人都心花怒放、享乐得欲罢不能,反倒更显得,处处提命节省的那个人,是多么的煞风景。

  关靖,就是偏要当那个角色。

  这个男人,可以杀吗?

  她真的胆敢背负,杀他的后果,赌他的预言,是不是真会成真?

  但是,要是不杀他……可以不杀吗?

  可以吗?

  沉香不知所措,惶惶难安,看不见关靖的时候,她想着这个问题;看得见关靖的时候,她更无法忘了这个问题。

  回到凤城之后,韩良还让人,在大厅的垂帘后,为她摆放了一个位子,让她亲耳去听、去看,关靖的所作所为。

  先前,复仇占领她的身心,现在她真正认真的,听见、看见他在做的事情,心中的骇然更深了。

  每日醒来,他就在写着,那些治国大策。关府门外,又见大排长龙,百官再次登门,文臣武将没有一个敢缺席,累积下来待办的事,堆得像山一样高。

  「中堂大人,沪城海水倒灌,泛滥成灾。」

  「派人疏导洪水,邻近几城的河道,同时一起修筑,还有,追究修筑堤防的官员失职之罪。」

  「中堂大人,皇上想要广纳美女,甄选嫔妃。」

  「不行。」

  「但是,大人,皇上心意已决。」

  「我明日进宫,会劝阻皇上。」

  「大人,沈星江出海口处,两岸港口的城镇,蓝图已经绘制完毕。」

  「呈上来。」

  「是。」

  「退回去重绘,两个港口,一个进、一个出,告诉绘制蓝图者,规模要再扩大五倍。另外,加强两港航运,开始构想,该如何建造跨江大桥。」

  「沈星江出海口处,宽阔难见彼岸,要建造跨江大桥,恐怕难以达成。」

  「不须建在出海口处。」

  「请问大人,那该建造在何处?」

  「汉阳的龟山,与武昌蛇山,最是适宜修筑大桥。先将南北两岸,通往汉阳与武昌的官道拓宽十倍,等到大桥修筑完毕,就能靠这两处来通运。」

  「是。」

  旱灾、水灾、饥荒、疫病,眼前的难关。

  蓄水、防洪、建港、造桥,将来的建设。

  都由关靖指挥监督。

  越州的刀剑、吴州的战甲、武曲的铁弓、库库诺尔的汗血宝马,军队所需的兵器与马匹。

  毫州的药物、夹江的纸张、会昌的藤器、芜州的鱼米,百姓所吃穿使用的各种物资与粮食。

  关靖对这些的了解、注意,比他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穿在身上的衣裳,更为的讲究且计较。

  虽然,她早就知道,整个南国,其实都是他在治理的。但是,现在她更清楚,南国需要他,北国也不能没有他。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所以,他才对景城射了第一箭。

  她逐渐看清了。

  仙选择走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为了救人,他选择先杀人;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他选择让自己先变成恶鬼。为了救国,他选择先开战;为了拯救两国的将来,他选择在现在被人畏惧、被人厌恶。

  在大厅的垂帘后,她惊愕的坐了几日,听着、看着,他帘外的身影、声音,穿帘而来,一次次震撼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笔永不停歇。

  几日之后,韩良又来找她,一样面无表情,淡然的开口问道:「你还想杀主公吗?」

  她抬起了头,双眸里困惑更深,坦白承认。「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在这里,再多听几日。」韩良也不催促。「你想坐多久、听多少,都行,直到你下定决心后,再告诉我就好了。」

  「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她第一次,开口求韩良。「这件事情,必须请你帮我。」

  「什么事?」

  「我要看绢书。」她缓缓的说出口。

  韩良神情没变。

  「你想看哪些?」

  她轻轻回答。

  「全部。」

  第14章(2)

  ***

  那些绢书的分量,超乎她想象的多。

  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她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读着,等到看完所有绢书,她才惊觉窗外已经是荼蘼凋谢,满窗绿意盈盈的夏季了。

  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但是,关于那一朵,曾被关靖珍宠娇养,被天下人指证历历的传说,他因而血洗北国,甚至毁谤与之乱伦,连带背负骂名的幽兰,沉香在看完绢书之后,才知道关于那女子的事,并未终了。

  妥善收妥绢书后,她冲动的往书房跑去,奔跑得很快,没有意识到,自己收拾绢书的方式,已经跟韩良一样慎重珍视。

  她跑到书房外,推开木门,笔直的来到关靖面前,再也忍不住,盘桓在心中的疑惑,开口直接就问。

  「当年,你并不是为了幽兰才开战?」

  游走素绢上的笔,难得的稍微停顿,他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她,只是微微的、微微勾起嘴角,黑瞳中闪过,罕见的眸光。

  那是他极为欣赏某个人、某件事、某句话、某个答案时,才会有的眼神。

  瞬间,沉香抽了一口气,双腿一软,滑坐在地上。

  「你不是为了幽兰开战的。」她喃喃说着,从他的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出了,这件不论南国、北国,人人都信以为真、言之凿凿,实际上却是被误导,整桩事的真相。

  她的判断没有错。

  胸怀如此大志的男人,就算再疼爱、再不舍妹妹的死,也不会因此而乱了大计,更别说是因此开战了。

  就算,他因为妹妹的死,有多么痛苦,最初的癫狂可能是真,但是以他的深谋远虑、机关算尽,之后的表现,就绝对是作戏,为的就是误导所有人,掩盖他真正的目的。

  坐在桌案前的他,若无其事的,微微侧着头,手中的笔又写了起来。

  「你……你……」她连声音都哑了。

  「嗯?」

  他连头也不抬。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的身子颤抖,在夏日也觉得冷。

  「报仇雪恨,只是借口。」关靖耸了耸肩,平淡的回答,「幽兰的死,刚好给了我一个借口,可以进行我筹划多年的计划,让南国将士们同仇敌忾,正式向北国开战后,因此士气旺盛。」

  他,为了战胜,不择手段。

  沉香清楚的记得,当年,关靖穿的是白衣银甲。

  人人都知道,他是在吊祭妹妹的死,南军还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所过之处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北国人只要看见那旗帜,就要惊恐奔逃……

  这一切,竟都是为了鼓舞士气。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咒骂你的吗?」她连唇瓣都在颤抖。

  他微笑。

  「我不在乎。」

  「那幽兰呢?」她忿忿质问。「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怎么咒骂幽兰的?」

  笔,稍微停顿。

  只是稍微。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他的笑容,并不带笑意,闭目用手揉了揉眼,「她,也姓关,是关家的人,就算被口诛笔伐、千夫所指,也是她命该如此。」

  沉香动弹不得。

  每每更了解这个男人一步,她就愈是难以置信。

  她是亲眼看到,关靖如何妥善的保留,幽兰的住处,在她擅闯时动怒。

  她更是知道,他有多么珍重,幽兰的遗物,这十年来都将那件衣袍穿在身上,直到前几个月,才为了她而焚毁。

  他,是真的疼爱着幽兰。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达成目的,连妹妹的名声也赔上。

  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城府如此之深,事事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只怕就连韩良送来绢书,她会要求看完绢书,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但是,她是无辜的……」她听见自己,嚅嚅的语音。

  他笑了,因她的话而笑。

  「很多很多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书写着,有绦不紊。「幽兰,只是其中之一,她不过是刚好姓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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