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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下) page 4 作者:决明

  她看不见自己此时表情,更不知道何谓“娇羞”,可是胸臆怦咚怦咚跳,躁乱难平。

  她被身体的反常反应给吓住了,更被自己迷蒙之际,失神喊出“师尊”所震惊,她甚至差点主动去回应他的深吻……

  “你真有喜欢的人?!”梅海雁眸色一凛。

  “不……不是,不是喜欢,不对,不是不喜欢……是我最重要的人,若无他,不会有今日的我,他对我来说,无可取代。”这是头一回,福佑亲口道来梅无尽对她的意义。

  绝不可能不喜欢他,但也知道,不该喜欢他。

  他是师尊,用来崇拜、用来撒娇耍任性、用来依靠、用来忤逆、用来……

  独独不能用来爱。

  一旦碰触了那个字,他是师父她是徒的这项平衡,就会倾倒崩坏。

  “叫他站出来,让我瞧瞧是什么货色!”梅海雁心口整把火都烧旺了,口不择言。

  “……”去照镜子吧你。

  “你被抓来蛟龙寨十几年,没见过谁来救你!你说的那家伙,老早另娶他人了吧!你何苦对他念念不忘?!”梅海雁边吼,又要低头吻她,这一次,福佑预先警备,偏头闪了过去,他的唇,刷过她颊畔。

  “你别闹了……”

  吻不到她的嘴,唇贴在她脸颊,轻柔厮磨,他也显得满足,吁叹的气息拂撩她柔软云鬓:

  “我没在闹,你别想一直装傻,当作无视我的手段,你再这样闪躲,只会激发我另寻办法,阻止不了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没有最震惊,只有更震惊,福佑今日打击接二连他赏她白眼,鄙视她的驽顿:“不然咧?我待你最特别,其他女子我才懒得理睬。”

  “……”我以为你是故意欺负我,没事专找事,考验我这贴身小婢,存心不给我好日子过……那些叫“喜欢”?

  书里写过,幼稚无比的男孩,总以欺负喜爱的女孩当成情意表达,原来,真有其人其事,她眼前这只,恰巧就是。

  看他高傲说完,脸上慢慢泛起血红,她瞧了新奇有趣,想笑,又怕伤他自尊;想憋,又不是那么容易,忍不住噗哧又急忙咬唇,换来他气不过的一记狠吻,这次她没躲开,是来不及,也是没打算。

  听见他的心意,她无法无动于衷,面上虽仍平静,心湖早已翻腾。

  曾说无凡心可动的师尊,再对照眼前这情感炙烈、初表爱意的青涩少年,既熟悉,又陌生,同一条入世仙魂,却有两种面容。

  梅无尽是梅海雁,梅海雁是梅无尽,在她眼中,他们不可分割,虽然她静静等着,等候结束梅海雁这一世后,梅无尽与她恢复到先前生活,却不代表她对梅海雁这人不存半丝情分。

  她伴他长大,看他日渐挺拔茁壮,像只母鸟护雏,慈爱之心澎湃汹涌,角色先是母亲,后转姊姊,再成同侪一看起来,他还想将她塞进“爱人”一角,这先略过不提一梅海雁让她情感很复杂,没法子一言蔽之。

  而现在,被一个,嗯,儿子?弟弟?……表诉情意,她内心也很复杂就是了。

  遥想当年,她还替他洗过尿床的被子呀……

  第十一章(1)

  在梅海雁认知中,爱意,他传达了,亲也亲完了,她没赏他一巴掌、没说“我不喜欢你”,代表两情相悦,正式确认彼此恋人身分。

  那时,她被他狠狠吻过一遍,舔唇无语,眸光凝觑他,似乎欲语还休,他猜她是害羞了(实际上,她是想到了尿床被单……),若不是突然有旁人经过,扰了他与她的静好时光,说不定,他也有机会听听她的别扭情话。

  “……真可爱,原来她也是会脸红的嘛!面瘫红起脸来,挺漂亮的……”梅海雁回味无穷,嘴里犹存甜孜气味,想起撩弄小舌时,她生涩无措的反应,让他连寒毛都亢奋竖立。

  数不清喜欢她有多长的日子了。

  只记得,打小自己就很缠腻她,更曾被苏海潮他们笑话是“娘宝”,他平时在寨里横行霸道,俨然他爹翻版第二,可一遇上她,他便忍不住往她身边靠,有时是躺着要她替他挖耳朵,或是给他挠挠背,再不然,念念书给他听也行。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在她身上寻找,属于娘亲的气息,但又不是……

  否则九岁那年,他爹提议:“爹娶了她,给你当娘,你说好不好?”,他就不会反应激烈,和他爹争执对吠,最后吠出一句震醒自己的话:“我不想她当我娘,我想她当我娘子!”

  那句话,像引线,点燃了他对福佑情感的认知。

  岁月在她身上静止,她与他最初见到的模样,未曾变过,依然小小一只,满脸青嫩稚气,佟海乐看起来都比她大上两岁。

  他从仰头看她,直至现在,换他俯身睨她,或许再过几十年,他往她身边一站,旁人还笑问“这你家闺女(孙女)呀?”,为此,他确实苦恼过好一阵子,不过也很快释怀,庆幸她的不老,他才有机会赶上。

  “海雁,你一个人在哪儿傻笑什么?!快过来帮忙搬东西!”二叔远远瞧见他,正嫌人手不够,逮一个算一个。

  梅海雁正躺在草皮上,边晒太阳,边舔唇回忆乐无穷,被二叔打断了冥想也不生气,一记鹞子翻身跃起,拍拍臀后草屑,乖乖跟上二叔。

  “今天又做了大生意?”梅海雁问。

  “劫到几艘送嫁船,上头嫁妆堆得像小山。”二叔笑咧嘴,露出白亮牙齿,美中不足的是,上排门牙裂了一颗,缺去一角。

  说来极巧,那颗牙断裂的同一天,正好是福佑来到蚊龙寨之时。

  话说二叔抽完她一鞭,又依梅海雁要求,将人扛回梅海雁房里后,豪气退场走人之际,他腰间缠妥的长鞭突地松脱,居然害他绊倒,摔下台阶,付出半颗牙为代价。

  “不是说好,劫财不劫人了吗?”远远地,梅海雁看见四五十人被捆绑,压制在岸边。

  近几年来,蚊龙寨一改“抢钱抢粮抢人质”作法,不绑肉票回家养,省得无人来赎,还须耗米粮。

  “本来是不劫的,留了艘空船让他们自己走,可他们才刚逃,就遇见海妖翻身,将他们的船打翻,我们只能捞一个算一个。”边捞边逃,边敲锣打鼓,吓退海妖,所幸此招见效,海妖并未盘旋太久,潜回深海,没了动静。

  大海广阔无垠,深不可测,底下生物何其繁多,除鱼虾贝类,自然也会有妖物存在,寨中不乏亲眼目睹海妖出现之人,更有不少兄弟葬身海妖腹中。

  梅海雁没见过海妖,但听得也足够多了,据闻,海妖拥有巨大蛇形,同时长有两颗脑袋,一首吐火,一首吐水,身躯比船桅粗上许多,满布铁黑色硬鳞,刀箭不入。

  若遇船只经过,常以蛇尾翻滚,导致船身倾覆,它再动口吃掉落海人。

  海妖唯一弱点,厌吵,听见巨大声响时,会潜回海中躲避,有时声响停止才再现身,有时潜了便没再出现,端看当日船中人的运气。

  为免遇劫,蚊龙寨众人每回出海,船上必备锣鼓火炮,用以临时救命,争取生机。

  “遇上海妖……也只能把人带回来再说。”梅海雁步上甲板,上头一箱箱小至衣服首饰、五彩瓷具碗碟、吉祥玉雕摆件,大至红漆描金格柜、黄花梨嵌骨镜台、全套雕花桌椅、八扇玉折屏,琳琅满目,等于把一整间房搬上了货船。

  梅海雁卷袖帮忙,亲自动手去搬才知道,这回劫到的羊何止肥,还肥到流油滴汁了。

  一趟婚嫁,家当全用上,光金银珠宝便二十箱不止。

  搜括清空完船只,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到底劫到什么富豪?这些东西不一般呐……不会是最棘手的王公贵族吧?”梅海雁搬箱搬到手软,槌槌发酸的肩胛,胡乱往金块箱子上一坐,长指勾起一块缎料,丝软色艳,轻若蝉翼。

  寻常商贾遇上帆贼,多半破财消灾、损财了事,可王公贵族不然,他们会动用手边所有官面关系,来剿除贼寇,到时免不了一阵子麻烦,没得安宁。

  “王公贵族更好,来一个抢一个,来两个抢一双!”二叔哼声响亮,多所不齿。

  “老掉牙的词儿了,二叔你也换一个吧,吓唬不了人啦。真要论谁是王公贵族、战功辉煌,寨里哪一个能逃掉?你祖谱要不要去查查?”梅海雁又翻看几块料,觉得颜色、样式合适福佑,便特地挑起来,往手肘上挂一嗯,嫩草色不错,穿在她身上增添鲜活色彩,这块也要。

  蛟龙寨上上一代当家,正是梅海雁的亲爷爷,梅文鼎,当年,若未遭毒害,如今龙椅间所坐,便是他这一支血脉了。

  梅文鼎自幼聪颖,十五岁被立为太子,深受先皇喜爱、百官推崇,他却丝毫不见半分骄气,待上谦敬孝顺,待下公正又不失和蔼体恤,为人温润似玉,遇事竟能果断裁决,下达最有利的处置方法。

  如此完美无瑕之人,谁能不期待,他所将打造的下一个盛世,是何等繁华兴盛?

  结果,一切情况急转直下,教人措手不及!

  一夕之间,皇后偕同镇国将军举兵造反,斩先皇于龙殿之上,以兵力胁迫文武百官投诚,若不从,当下处死,并诛连九族。

  而玉润美好的少年,从此下落不明,朝中再难见他翩翩风姿。

  众人皆以为他丧命宫闱深处,殊不知,他被亲信拼死护送逃出,一路狼狈飘零、险中求生,辗转来到海上孤岛。

  曾教女子倾心的俊容,被抹了毒,徒剩一片腐烂狰狞;曾让人闻之悦耳的温嗓,再开口,残败不全,双足遭削,谪仙般挺拔身姿,永远凋萎……

  梅文鼎用着炭火烫坏的声嗓,仰天狂笑,扯心裂肺:枉读圣贤书!枉读圣贤书呐!学识如何?智慧又如何?满腔抱负又如何?!不敌大刀一把……不敌弓弩一柄——

  话语未完,梅文鼎口吐鲜血,晕厥过去,此后那残破的身子,总在病病沉沉中熬度。

  之后,梅氏家训第一条,弃文,从武。书可以不念,功夫不能不学。

  当初护梅文鼎出逃的亲信,伤的伤,残的残,随病重的主子落脚孤岛,赤诚不离。

  那便是蛟龙寨其余当家的旧事,上一代是主仆,这一代成为金兰兄弟,下一代可望结为姻缘。

  “二爷爷那身本领,按战功累积上去,迟早赏个‘大将军’给他当,二叔你可算上将门之后,名列‘王公贵族’同一挂。”

  “呸呸呸!谁跟他们同一挂?!你小子少给二叔乱攀关系!”二叔巴他后脑杓,最气旁人提这事儿,父亲那辈的惨痛遭遇,影响他们对“王公贵族”观感。

  每遇官船行经,蚊龙寨必放下所有工作,抢。

  就算劫不到多少钱财,把整船兵官捆在船桅再送回去,心里也他奶奶的一个字,爽。

  也因如此,蚊龙寨经历数次官剿围捕,每回惊险取胜后,总难免元气大伤,前些年才决定,减少主动挑衅,让寨中安生几年,全寨休养生息,毕竟第三代年纪尚轻,不愿他们在战火中长大。

  梅海雁没空去揉后脑杓,一眼被另个精致红木箱吸引,他伸出长腿,挑开箱盒,里头是一袭大红嫁裳。

  丝料鲜红似花,泛有淡淡柔光,襟口绣以金线祥纹、七彩花丛,繁华盛开。

  与嫁裳并放的凤冠套件,舍弃赘重冠式,以凤翔姿态为构思,澄黄金丝揉造盘制,每根凤羽、每道弯折与延展,包括配置的耳勾、花钗,作工何其精细,教人赞叹。

  凤身镶满珍贵红珠,再垂挂数十条小金链,用以覆掩新妇娇容,看来既高贵,又不俗艳;简单却不失庄重。

  他不由得勾勒,若福佑穿上……她定会嫌累赘、嫌麻烦、嫌凤冠是用来压断女人颈子的凶器。

  但,一定好看。

  她长发乌黑柔亮,金凤冠最为相衬,垂下的金流苏,在她圆润颊畔轻轻摇曳,晃荡一波金光,朱唇再点上一抹脂红,增添艳色……

  想着想着,背脊一阵酥麻,穿上好看,半脱半褪更好看。

  “这一箱我要了。”梅海雁动手去取,很是猴急,怕被旁人抢先。

  “嘿,你小子眼光不错,这嫁衣好看,真适合我家乐乐。”二叔乐颠颠的,咧嘴赞道。瞧梅海雁双眼发亮,一副等不及的模样,看来两个孩子婚期有谱呀。

  “谁说要给乐乐?”梅海雁毫不留情打破二叔的绮丽想像。

  二叔一时愣呆,脱口问:“不给乐乐你要给谁?”

  这句话的另一个涵义是:不娶乐乐你他娘的要娶谁呀?

  “福佑。”梅海雁很痛快给了答案。

  然后,更痛快被二叔重揍一拳,架到梅寨主面前,为宝贝爱女讨个公道。

  当福佑被唤至寨厅,里头已吵完一轮,寨主和二叔喝茶润喉兼消气,梅海雁脸上瘀红一片,嘴角渗血,人呈现大字型,躺平在一片杯盘狼藉里。

  她不清楚发生何事,却遭寨主喝令,跟那混崽子跪在一块。

  在场有资格冠上“混崽子”之名,除梅海雁外,没有第二只了,福佑乖乖往他身边跪。

  梅海雁伸手握向她,带血的唇角,扯开一记咧笑。

  你又惹了什么事?她眼神在问。

  他笑容加大,扯痛颊上的拳伤,表情龇牙咧嘴,她拧了袖口,替他擦拭血迹。

  “老牛吃嫩草!”梅寨主重重拍椅柄,冷声哼。

  福佑一开始真没听懂,完全不知道话里的“老牛”与“嫩草”所指为何,直到擦完梅海雁嘴角的血,而梅海雁依旧握紧她的手不放,一脸笑容青春洋溢,活脱脱身负“嫩草”之姿,这代表一老牛是她?!

  福佑惊觉之后,讶然抬眸,对上梅寨主凛厉眼神。

  好吧……这一世算起来,她比较老没错,可她没想吃嫩草呀!

  “我爹他答应了,说我乖乖让二叔揍十拳,便不逼我娶佟海乐,可以娶你。”梅海雁又咧嘴,这回再痛也要笑着说完。

  老牛不想吃嫩草,嫩草何忍苦苦相逼!

  她有种嘴里被强塞一把草的滋味,青涩损喉,有口难言,心想:

  寨主你也太宠溺儿子了呀!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倾力阻止他胡来,耍尽一切手段拆散我们,甚至不惜以断绝父子关系相胁——嗯……梅海雁没在怕,这招没用。

  区区十拳就跟他算了,慈父多败儿呀,寨主!

  福佑压低声,对梅海雁嘀咕:“你怎不问问,我答应不?”老牛的意愿不重要了吗?!

  “我也乖乖让你揍十拳,你一定会答应。”嘿嘿。

  他根本吃定她对他的纵容,自小到大,她哪一回没顺了他心意?

  八岁那年,两人偷划小舟,只为到岸上邻镇喝碗糖水。

  九岁那年,他想放烟花,拉她一块当共犯,去火药库里盗材料,结果烟花没做成,险些炸掉蛟龙寨。

  十岁那年,他跟他爹呕气,坏主意冲脑,要她帮着他挖陷阱,让他爹摔进里头吃吃苦一陷阱内,铺满苦瓜,他爹最讨厌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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