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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上) page 7 作者:典心

  任何人的选择,都会是后者。

  关靖也不例外。

  「那就先止痛吧!」

  「是的。」她轻声细语。「请大人稍待一会儿。」

  白嫩的双手取来香匣,在木格之中挑选,多达数十种的香料,以她才知晓的比例调配,再倒入炉中焚烧。

  烟雾从炉盖上,镂空的凤纹冉冉飘出。昂扬的凤首,一向前、一回首,凤尾纠缠,就连从炉盖的两旁透出的白烟,也在炉上纠缠,由两股化为一股。

  浓烈的芬芳,比醇酒还要醉人,关靖陶醉的闭上双眼,深深吸嗅着,那阵如能销魂的香气,任香气从他的鼻窍而入,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

  才过了一会儿,烦人的疼痛,果然开始缓解。渐渐的,头内深处的痛消失了,就连伤口都不觉得疼。

  尽管前几日才受了重伤,如今他却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奕奕。

  「你真不愧是董平的女儿。」他睁开双眼,望着同样沐浴在浓香中的她,不由得大为赞赏。

  「大人谬赞了。」她长睫未掀,并不居功。「大人昏睡多日,不曾饮食,是否先喝些温水解渴?」

  如此贴心的女子,怎能让人不疼爱?

  「好,拿水来。」他的笑意盈在薄唇上,舒适的半躺在睡榻上,又吩咐了一句。「还有,把韩良写的绢书都拿来。」

  沉香在心中暗暗吃惊。

  关靖昏睡数日,即使韩良日日来访,两人别说是交谈,就连四目都未曾交接。但是,他才刚醒来,连水都还没喝,却知道韩良送来了,记载这几日的要事,与处置办法的绢书。

  这代表着,两人默契极佳,彼此信任至深。

  她依言将绢书取来,放置在睡榻旁,才去取了温水。再度回到睡榻前时,看见他已经打开绢书,望着那笔迹清瞿的文章,开始阅读了起来。

  「大人,温水来了。」她送上温水。

  他却连头也不抬。

  「嗯。」

  「请您少量多饮,先让身体适应。」

  这次,他甚至没有应声,注意力沈溺在绢书中。文章里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事件、每一个处理方式,他都没有漏看。

  见他这么专注,甚至因为倾身,拉扯到尚未结痂的伤口,使得鲜血染湿药布,还渗出些许,她不由自主,关怀的劝说着。

  「大人,您的伤势严重,最好再静养几日,否则伤口会痊愈得较慢。」她十分在意他的伤势。

  关靖还是没有抬头,倒是一边阅读素绢,一边笑了笑。

  「不行,那个刺客,已经让我浪费了数日。我要是再搁置,这些政事不管,韩良肯定要啰唆了。」他笑意不减,似真似假的说道:「我宁可再被砍一刀,也不想听他啰唆。」

  眼看劝说不成,她只能折起干净的手绢,用最轻最轻的动作,为他擦拭着,即将从药布边缘滴落的血滴。

  这一个举动,果然让关靖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身上。他浓眉微挑,握住她的小手,兴味盎然的说道:「你是头一个,在我阅读绢书时,胆敢打扰我的人。」

  「大人如此重视绢书,必然也不希望,血渍污了绢书,损及韩良大人多日的心血。」她迎视着那双黑眸,没有半点畏惧。

  这也是除了韩良之外,他头一次遇见,明明知晓他的恶名,却没有因为他语中的嘲弄,而惶恐的磕头认罪,反而振振有词的,说出连他也无法辩驳的话语。

  他激赏的一笑,还没有开口赞美,视线却先看见,那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显得那么柔弱、那么娇小的手上,有着许多伤痕。

  「你受伤了。」笑容消失,原本舒展的浓眉,拧皱了起来。

  「只是小伤,不碍事的。」她试图抽回手。

  他却没有放手,反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比阅读绢书,还要认真的审视着。

  柔嫩的双手上,尽是伤痕累累。不但有着几日之前,为了取血为药引,她急于替他止血的时候,亲口咬破的旧伤,掌心里还有几枚,新月形状的新伤。

  他取下手绢,先为她擦拭,新月般的血痕,才松开她的双手,开口下令。「花厅的黑檀镶铜柜里,该有一个青瓷装盛的药膏,你去拿过来。」

  娇小的身躯,听从他的命令,静静离开睡榻,往花厅走去,消失在垂帘的后方。过了一会儿之后,她才又掀开垂帘,朝着他走了过来。

  她回到睡榻旁,将找寻到的青瓷浅盅,放入他张开的掌心里。

  粗糙的指掌,掀开青瓷浅盅的盖子,装盛在其中的,是透着微微淡绿的药膏。即使满室浓香,药膏的奇特香气,仍清晰可辨。

  「这是皇上御赐的药膏,据说是从西域而来,能治疗浅伤的奇药。」他以食指,挑取了药膏。「这对你手上的伤有效。」

  她身子略僵,一动也不动。

  皇上御赐的药膏,是多么的贵重,既然又是西域之物,肯定极为希罕,朝中的重臣里头,能够受赐此物的,恐怕只有关靖一人。

  而他,却要将这药膏,用在她身上。

  眼看她没动,关靖笑着轻哄。

  「别担心,这药膏我测试过了,确定没有毒的。」他用谈论着天气,是晴是雨的口吻,说着对当今皇上大不敬的话语。

  他的笑,不知为什么,让她更无法动弹。

  那不是恐惧、不是惊慌,而是某一种本该是陌生,却在见到他之后,就不时会偷袭她内心的情绪,每次都让她不知所措。

  无助的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伸手召唤。

  「过来。」那醇厚的嗓音,有着惑人的魔力,教人无法拒绝。他注视着她的双眼,黑眸深邃无底。「更靠近我一些,为我张开双手。」

  像是被催眠般,无法抵抗的她,只能听从他柔声的诱哄,在他的眼前张开手心,裸裎她手上的伤痕。

  极为缓慢的,关靖先将药膏,在指尖摩擦得暖了,才涂抹在她的伤口上。他涂抹得很仔细,连最微小的伤口都不放过。

  粗糙带茧的指尖、润滑芬芳的药膏,在她的手上流连忘返。他的体温,温热了药膏,也温热了她的双手。

  这样的触摸,比交欢更教她战栗。

  他的粗糙、她的润滑,在她的指尖与手中滑过。她清楚的记得,那粗糙的指,曾在她的身上,做过什么样的事。

  那些事情,她想忘都忘不了。

  滋润的药膏,滑溜有声,一如她在他指下时,难以遏止的润泽。

  「大、大人……」她禁受不住,想要抽回双手。

  靠在她耳畔的灼热气息,伴随着沙哑的男性嗓音,清晰的制止。

  「别动。」

  就如欢爱之时,他所说的每个字,她都抗拒不了。娇嫩的双手颤抖着,却只能任由他摆布,一再抹上珍贵的药膏。

  「我……我……」她紧咬着唇瓣,艰难的吐出话语,声调近似喘息。「我担待不起,大人这般的眷宠……」

  「但是,我想要这么做。」他在她耳畔低语,然后俯下身去,将唇印在她的掌心上,无限温柔的说着。「我喜欢这么做。」

  然后,他伸出舌,轻舔她的手心。

  暖烫的舌,懒洋洋的划过,那些新月似的伤,舔去了血渍,也将药膏匀在那些伤口上。

  窗外,风声呼号。

  她伤口不疼了,但是胸中却隐隐作痛,甚至想要出声哀求。

  不不不,不要啊不要,对她这么温柔、不要对她这么好。

  为什么,他不对她残忍?

  为什么,他不对她冷血?

  如果他像是一般男人般,只是将女人当成泄欲的工具;要是他对她残忍、对她冷血,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他的温柔,让她至今才知道,自己的胸中,原来藏着一把琴。而他每一下温柔的舔舐,都撩动着琴弦,发出她未曾听过的乐音。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心中只有根深柢固的执念,除了达成愿望之外,就没有别的念头。

  但是,自从望见,他首度对她温柔的笑容后,陌生的情绪,就在她心中深种,随着伴随在他的身边愈久,就愈是茁壮,悄悄在她心中滋长。

  这是什么情绪?

  她能分辨千百种香料,却不能厘清这份思绪。深藏多年的执念,与陌生的期盼,在胸臆间纷杂紊乱,比散落的香料更难收拾。

  只是……只是……

  她听见窗外的风声。

  呼号的风声,像极了那一天,千千万万人的痛苦惨叫。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曾忘记那一天。

  但是,此时此刻,无助的她,也万分确定着一件事。

  今生今世,她也永远无法忘记,他温柔的、怜爱的,舔过她手心里的景象,以及他留在那些伤口的温度。

  一如烙印。

  ***

  第6章(2)

  关靖再次接见官员,已经是刺伤事件,经过一旬有余后的日子了。

  虽然伤口开始愈合,但是他的头痛之症,却尚未好转。

  在关靖的命令下,她必须时时跟随在侧,即使在他接见官员时,也必须在大厅的卧榻旁,为他焚香止痛。

  这段期间,韩良将政事处理得妥妥当当,而关靖不但读遍绢书,在清醒之后,更每夜与韩良商讨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时,就由他亲自下令。

  因此,虽然隔了一旬有余,关靖才又开始接见官员,但是对休养时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了如指掌,与韩良衔接得完美无瑕,彷佛接见不曾中断。

  当官员们上奏完毕,恭敬离去时,那群在门外等了又等,对着每个进出的文官龇牙咧嘴、怒目而视,踱步到铁靴都磨掉一层,耐性用尽的武将们,全等不及侍卫宣告,一股脑儿全挤了进来。

  那些硕大结实的身躯,差点要把大厅的门挤破了。

  才踏进大厅,武将们宏亮的声音,就此起彼落的响起,吵得原本安静的大厅,瞬间闹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见,您还好吧?」

  「伤口痊愈得如何?」

  「鸣呜呜呜,主公,属下好想您啊!」

  「属下更想您,连作梦都梦见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连饭都吃不下。」

  「因为你都吃面吧?」

  「狗养的,你是质疑我对主公的关心吗?」

  「主公,伤口还痛吗?」

  男人们问安的问安、探望的探望,全凑到卧榻之前,包围得密不透风,差点挤着捧着熏炉的沉香。其中有两个,还激烈的各自表述,对关靖的忠诚与想念,鼻子顶着鼻子,相互愈吼愈大声,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被包围的关靖,闭上双眼,冷冷下令。

  「住口。」

  简单两个字,聒噪的武将们,立刻把嘴闭上,安静得像是全被割了舌头。

  男人们的喧闹声,让关靖被焚香压抑的头痛,再度复发了。他拧眉揉着太阳穴,又说了一句。

  「后退。」

  穿着铁靴的大脚们,集体后退三大步,离开卧榻旁边。

  确定身旁的娇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会被武将们的大嗓门,轰炸得双耳隆隆作响后,关靖才下达了,本该在第一句就说出口的命令。

  「掌嘴。」

  听见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预备好的武将们,立刻有志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脸上打去,不但声音清脆响亮,节奏还配合得极好,像是预先练习过似的,没有一个人错了拍子。

  倒是郑子鹰,连日来的梦境,终于成真,感动得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打自个儿耳光,把双手都弄湿了。

  直到武将们的双颊,都被打得透红,关靖才将食指一挥。

  「多谢主公!」众人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齐声说着。

  虽然被罚,但是所有的武将们,没有一个人在心里抱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于关靖,终于又恢复常态。

  啊,多么熟悉的痛,这才是他们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调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进展吗?」关靖伸手端起,桌几上的茶碗,以碗盖拂去茶叶,慢条斯理的轻啜一口。

  虽然,身旁浓香阵阵,但是奇异的是,他的嗅觉与味觉都未受影响,茶汤的香气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着郑子鹰还在擦眼泪,吴达赶忙回答。

  「连日的追查,已经查出,刺客先前曾经进出过,礼部侍郎陈渊的住处。陈渊对外人说过,那名刺客是故乡的远亲。」

  擦干眼泪的郑子鹰,哪里肯放过表现的机会,抢着往下说。「我亲自去陈渊的故乡查过,那个刺客跟陈渊不是亲戚,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渊,是礼部尚书黄门恩的学生。」关靖又啜了一口茶。「黄门恩与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与贾琥是亲家。」

  南国的官员不论大小、资历、乃至于彼此之间,复杂的敌友关系、交情牵连,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听到「贾」字,武将们的脸,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来,个个表情都凶恶如修罗夜叉。

  「妈的,又是姓贾!」

  「这件事情,肯定跟贾欣那老头子脱不了关系。」

  「主公,我这就带人去,把贾欣给宰了。」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又被惩以掌嘴之罚。不同于先前的合奏,这回唯有他一人独响。

  一旁的沉香,静静的听着众人谈论。

  她早有听闻,以贾欣为首的贾家一族,不论明里暗里,用尽各种手段,想要除去关靖这根眼中钉,却始终没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见所闻,全都证实了,传闻不假,关家与贾家的关系,已是水火不容的状态。南国虽然战胜了北国,但是朝中内斗不休,比战前更激烈。

  「陈渊是怎么死的?」关靖问着,早就预料到,陈渊只是一枚棋子,暗杀不论成败与否,都会被牺牲。

  「回禀主公,是自缢身亡的。」

  「留有遗书吗?」

  武将们沉默下来,个个脑袋低垂。

  「怎么都不说话了?」关靖侧身,手臂倚靠着卧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陈渊到底是个官,密谋刺杀我后又自缢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贾欣不会放过,这宣传的大好机会。」

  「回禀主公,」郑子鹰的声音,变得像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般小声。「陈渊的确留有遗书。」

  「上头写着什么?」

  堂堂大将军,缩着脑袋,大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不敢吭。

  关靖闭上双眸。

  「念。」

  「主公,这个……」

  「我说,念。」

  「是!」

  不能违抗命令的子鹰,只能豁出去了,从怀中拿出,万不得已才必须拿出的陈渊遗书,大声的朗读。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中。

  那是一篇极尽贬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词遣字,比刀剑还要锋利。

  ??狡锋协,好乱乐祸。

  承资跋扈,恣行凶忒。

  卑侮王室,败法乱纪。

  所有人都知道,陈渊这遗书通篇言论,全都是在指责诋毁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关靖。

  大声朗诵的子鹰,愈是念着,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场听闻的人,也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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