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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下) page 10 作者:决明

  「哥哥你在看什么?还是等人要不要借你一把伞?不然你会被埋成雪人的。」小丫头仍没打算走,叽叽喳喳,像只活泼雀鸟。

  「哥哥你不说话,是刚被米浆粥烫疼了嘴吗?」小丫头径自解读他的沉默。

  凭这点程度的热粥?滚烫熔岩他都泡过,区区凡间热食,何足挂齿。

  「丫丫,快过来打雪仗!」不远处的大群娃朝小丫头喊声。

  「我马上过去,你们一个一个给我等着!看我收拾你们!」小丫头居然还是个辣的,没拿在碗的那只手,凶狠指去。

  娃儿们全然不怕她的挑衅,几人胡乱捏了大雪球,往桥的方向丢来。

  无奈人小力气小,雪球于半空中就碎散坠落,他们也不在意,哈哈大笑。

  小丫头贪玩,心思早飘回同伴身边,方才也是玩到一半,被奶奶招回去摊子上,要她送汤过来,现下送汤任务完成,她要飞奔回去玩乐了。

  「哥哥再见!」她笑嘴咧咧,向他挥手,贝齿比雪更洁白。

  「为什么你们还笑得出来?」他倏地开口。

  小丫头被问得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

  他仍是同一副神色,比积雪更冰,比寒风更凛冽,道:「司掌喜悦的神只,不见踪影,你们为何还能笑?」

  小丫头听不懂,大大眸里只有迷惑。

  他确实不解。

  两年前,他先是收回幻阴之力,以烛九阴眼珠替代,后又终于让金乌玄凤学会飞翔。

  虽然玄凤体型偏小,悬挂高空显得微渺,热暖不及上界金乌一半,已足以再让他收回一部分炤阳之力,仅留一些,做为辅助。

  他曾是个无影之魔,如今的冰凌晶石,已能照出十分清晰的真身倒影。

  他算是完成了开喜为他全力以赴的事,得以毫无牵挂,一心一意,寻她。

  仙界不得其门而入,他曾闯天门,与武罗战过一场。

  这一战,并未惊动其余神只,他本意亦非闹事,只不过,想去开喜仙居察看,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愿错过。

  许是互斗的理由太薄弱,武罗没有刁难他,反倒默默避开仙界耳目,领他走了一趟喜神居所「喜上眉梢」。

  那处,空空荡荡,谁也不在。

  只有孵蛋的空闲时分,她提笔,在数张纸上写下,日后要带他一块去玩乐的地方,认真规划,标出哪些城镇有哪些特产,必吃、必玩、必游览不可。

  他踏上了她口中,那个多彩多姿的凡世。

  她曾说过,那些她最喜爱的事物,他循着她的步履,——走过、看过、尝过……

  她赞不绝口的三椒煸鸡、肉哨子面、水煮牛,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她曾天天花银子报到的戏园子,他半点也不受感动。

  她去过的赌坊、入过的古玩铺、逛过的市集、踏过的奇山绝景,在他眼中,只剩无趣。

  他本以为,是喜神的失踪,带走了凡间种种欢笑气泽,但他一路走来,见过形形色色的凡人,何止千万,他们仍能喜眉笑眼,愉悦祥和地安生度日,有时为一块香饼、有时为一句话语,便可以笑得合不拢嘴——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彷佛丧失所有悦乐本能,而凡间无人受响?

  小丫头思索了良久,哥哥问他们为什么还能笑,这题就像有人问她「你们为什么要吃饭?」那般的蠢苯。

  「因为开心就会笑呀。」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对或不对,只是很单纯脱口道:「跟大家一起玩,很快乐就会笑呀,吃到好吃的东西,很欢喜就会笑呀……」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他居然妄想,从一个人类小丫头口中,听见什么有用的回复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奔波神界无数次的破财不行,尽力代他寻人的狩夜不行,而在凡间盲目搜索的自己,也不行。

  他不再与小丫头说话,任她自觉无趣,挠挠脸腮,多瞧了他两眼,才奔回玩伴方向。

  薄薄雾气,由他口中吁出,雪,依旧飘落,拖盖他走来的足迹……

  他清浅的那一句话,随吁叹逸口,自言自语,无人应答,这些年来,已问过太多太多回——

  「……开喜,你究竟身在何方?」

  第十四章  何方(2)

  开喜身在何方?

  这件事,只有三个神知道。

  一是天愚,二是月读,三嘛,当然就是她自己。

  当她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囚于一处水牢,当然是惶恐且迷惑的。

  记忆好像中断在眼见玄凤破蛋孵化,她欣喜若狂,却又浑身累得彷佛要融化,强撑意识,爬到桌边写了几个字……

  然后她中断的记忆后续,由天愚替她补齐。

  「幸好当日,我去找月读天尊喝茶,他提醒我,要多留意你,我回程想顺便瞅你,才来得及救下你,否则你早散得一干二净!你简直是赌命,仙丹一日吞十颗?补过头会出事的!你不但补过头,还拿补过头得到的仙力,渡给金乌卵?孵蛋有你这么心急的吗?!金乌育子向来五十年起跳,况日是这类不成熟的蛋卵,没专注个一千年哪能成功一一我踏进你屋子,你神形只剩一团光晕,我慌乱掏出玉瓶,将你收纳进去……」

  天愚连珠炮弹,轰得她头昏眼花,索性直接睡死过去,换耳根子清静。

  再醒来,已经又是七个月后。

  破财崽子说的没错,骂小孩这事,确实是讲求时效。

  她昏睡之前,老好人天愚难得一脸凶狠严肃,骂她骂到毋须换气,七个月过去,他果真气消,恢复惯常的慈眉善目,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时光不愧是愤怒的杀手,足以淡化任何火气。

  「为何要将我关起来?关在……仙池池底?」开喜看见守池兽「炫场」,由水牢外头悠哉游过,故而有此一猜。

  天愚亦在水牢外,同炫场一般的悠哉,道:「哦,这是月读天尊所教,他说凡间一日无喜,则天下大乱,又说,与其费神替你寻找灵泉,皆不如仙池这处万泉源头,池水沾染你的喜泽,或成雨,或成雪,洒落四方大地,这样,既能不中断凡间喜源,你也能安心体养,一举两得。」

  有人称此为仙池,又别名唤作天池,而它真实原名,冗长艰涩,意喻深邃,难以记全,早已沦为课堂卷式上,一道专为难仙崽学徒的考题。

  全仙界,能逐字不缺,完整道来仙池原名者,怕是不出五人,索性将它掐头去尾,省略一百零八字后,才得出如此简洁明了的贴心昵称。

  由天泉泉眼起始,先是一泓小清池,进而汇聚成河,再由河为湖,池水亦化为飞帘水瀑,滂沱倾泄,由「天上天」分布至下。

  它行经之境太广,难以细数。

  每到一处,便会冠上新名称,原因很简单,若有两名仙侪相约,晌午天池畦见,天池何其雄伟宽阔,怕是一位等在东天门,一位却遥瑶在西天门,处处皆属天池范围,八百年也甭想碰上面……

  于是衍生「仙池第一弯」、「仙池第九百九十九弯」、「天池飞瀑」、「天池升雷峰」这一类的区别地,方便仙友相约得更明确点。

  无论何种形态,最初皆是世间至清至纯之水。

  天愚略顿,记起自己漏回了她的前一句问句,补充道:「至于将你关起来,还不是怕你醒后不安分,不好在池里泡着养伤。」当然也是月读建议。

  开喜听罢有感:「你有没有觉得,月读自从跟了那只小凶兽,性格也变差了?」这种泯灭良心的办法,居然都能从月读口中听到,世风日下,神心不古呀!

  「有吗?我倒觉得,月读天尊处事愈加明快利落了。」天愚很是佩服,能想出这种省时省事又省力的好法子,真不愧是天尊。

  相形之下,遇事便惊慌失措的自己,着实惭愧,当日抱住玉瓶,心急火炼地驾云腾雾,找月读求救,想来好生汗颜。

  「那我何时能出去?」开喜最关心的,当属此事。

  按天愚所言,她沉睡了三年半,乍醒又睡七个月,中途昏昏沉沉,不大记事,含糊度过四个月,好不容易神识清楚些,能与天愚拌拌嘴,算算也逼近五年光阴……

  五年呐……

  对神而言,不过是闭关修炼的区区零头数字,可是,这样的零头数字,若换成行踪成迷的时日,会教寻她之人多难熬、多折磨、多焦急……

  话本子中,因误会而离家五年的男人,返乡时,孩子都会爬树了!

  天愚睨她一眼:「至少不是现在。」也不给个明确数字。

  她又问:「我的情况,多少人知道?」

  天愚出两根指头,一根是他,一根是月读。

  「破财呢?破财知不知我在仙池池底?」

  「为何要让个孩子知道?」天愚不解。

  破财随开喜魔境闯荡之事,从头到尾天愚都不知晓,对两人的甘苦情谊,自然不明了,只当破财是同族仙侪财神的宝贝曾孙,见了面时,会有礼数地喊他一声「天愚爷爷」的好孩子。

  「我能不能见见他?」开喜提出要求。

  「那孩子,拥有一半穷神血脉,他若入仙池,凡间将增无数破财人。」天愚言下之意,当然是拒绝了。

  「不然好歹帮我传传话,他同我感情忒好,乖乖唤我声「喜姨」,我五年没消没息没露面,他会担心呐!」

  她还真不是怕破财担心,而怕忧歌着急呀!

  况且,也不知魔境现下情况,她想不起来最后字笺写完了没?

  该交代的事,是否逐项交代完毕?

  玄凤可有平安送往魔境?

  烛九阴眼珠的用法她提了吗?

  磨人的话本子,时常来这么一招—一极重要的纸笺随风飘,缓缓掉落桌底,含泪遭人忽略,造就接下来无数篇章的误解剧情发展,篇篇皆是鬼打墙……

  她越想,越是面露不安。

  天愚略回想:「他倒是真的来问过我两回,有没有你的消息,我当是孩子想找你玩乐,便随口打发他回去了。」

  所谓打发,当然是给孩子几颗糖,叫他早些回家写功课。

  开喜额际一条小小青筋跃了跃:「……」

  话本子里,专干坏大事的角色,果直存在于现实!

  她眼前,活生生就是好大一只!

  好极了,破财没探得她消息,代表忧歌及狩夜定也无从得知,她等同于完完全全失联、变成孵蛋孵到世间蒸发的第一位神!

  开喜有些无力,无力于破财遇上天愚,真算破财倒霉了。

  天愚性子太大而化之,又时常没弄懂严重性而误事,若纯粹聊天谈心,不失为好友人选第一名,但要托于重责天任,得凭凭运气。

  不过天愚是她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她还是很感谢他的,否则她哪还有命在这儿埋怨天愚的坏事呢?

  感谢归感谢,要是天愚肯再多帮一个忙,她谢意会加倍奉上。

  「老友呀,你帮我向破财报声平安吧?起码让他知道,他最最亲爱的喜姨,仍安然在世。」

  然后破财就会主动向狩夜报平安,狩夜再向忧歌报平安,忧歌就会知道她真的很平安。

  「……这也并非不行,但万一他吵着要见你,当不是打扰你休养?」毕竟她现在……嗯,不太适合见人。

  天愚倒是没将最后这句说出口。

  「破财很懂事,应该不会。」开喜对他颇具信心,自觉还算了解那孩子。

  再怎么说,穷神一脉最出色的好苗子,同她入深海、闯魔境,见识过大风大浪、大魔头老魔头,处加九具金乌骨,已具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领——

  原来,信心崩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原来,她没那么自以为是地了解破财嘛。

  原来,好苗子归好苗子,当苗子还小,仍是一株难以控制的嫩苗子。

  泰山崩于前,与一个孩子无关,自然甭变脸,但失联长达五年的喜姨,终于有消息,比百座泰山崩塌更加紧——

  破财的嚎啕大哭声,哀哀恳求天愚带他下去,沉在仙池池底的她,全听得一清二楚了……

  天愚正试图跟孩子讲道理:「仙池是不能擅自进入,它虽对修为有帮助,可我们神族一入仙池天泉水,浑身仙力便会给卸下,这是对仙池天泉水的一种敬畏及尊重,宛回到混沌初开,最纯净的初始——」

  不愧是受骋的仙界进师之一,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给破财上课。

  破财仍是哭,拗着不从,天愚声音听来很无奈:「简单来说,你这种小神辈,下不到池底啦。」

  「那为什么天愚爷爷就可以?」

  「因为我有法器断舍离呀,说到这断舍离,来头可不简单,它是取——」

  「天愚爷爷,借我!求求你!」

  「呃不是,这个……」

  「天愚爷爷……」

  就天愚那种软耳根子,不用深思也知道下场为何。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开喜看见破财佩戴断舍离,一路泅到水牢前方,大眼泪汪汪瞅着她,可怜兮兮极

  了。

  「……喜姨?」可是他唤她的口吻,颇带迟疑,不敢游向前一步。

  「你来啦?」久未见到破财,她颇是欢喜。

  「你真的是喜姨?」

  她从崽子金眸里,看见满满的迷惑,有些好笑反问:「不然哩,我看起来像谁?」

  「一个小老太婆。」破财想了想,诚实回答。

  「我像一个小老太婆——」她正欲笑斥他胡说八道,想象力太丰富,却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背,上头满布皱纹,不若以前白嫩无瑕。

  她一惊,将双手全摊在眼前,前后翻看,想想定是自己在仙池里泡了五年,难免皱了些……

  —绺雪白发丝,突兀地掠过她眼前,她本能一把握住,忘了拿捏手劲,太使劲拉,自己头皮竟传来扯痛。

  这是……她的头发?

  她拢来整把发丝,撩到胸前察看,一根黑发都没有。

  「原来我伤得这么重……」她喃喃说,一直以为她声音显得苍老沙哑,是身处池底,听觉亦受影响的缘故,不曾细想……还有这层原因。

  「……喜姨?」破财低声喊,语气间仍带不确定,也不明白她在自言自语什么。

  瞥见破财充满忧心的小脸蛋,开喜赶忙先安抚他。

  「没事没事,我真的是你喜姨啦!只是仙元受损,暂时变得有些不大样,养个几年就回来了,皮相嘛,又不重要,哈哈哈。」笑得心酸谁能知呀?

  破财点点头,无论喜姨变何模样,看她还在自己眼前,笑着,说着,他好开心。

  「魔境现在怎样了?玄凤可有派上用场?忧歌他们还好吗?你快同我说说!」比起自己,开喜更关心这些。

  听见她这些问题,破财完全肯定她是喜姨无误!

  破财也积累了好多话想跟她说,于是,一开口,滔滔不绝。

  他说了玄凤初至魔境时,完全不会飞翔的事,体型也小得可怜,不怎么吃东西,忧歌他们如何费神养它、教它、照料它。

  前两年,玄凤总算会飞了,也养大了些,就是白日里贪睡,时常来不及上工,加上还是只路痴,总是飞不到定点,教人颇为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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