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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冬寒梅 page 9 作者:凌淑芬

  九点多,屋里灯影清寂。她轻吁一声,好不容易稍微昂飞的心绪,重又沉潜到底隅。

  一缕暗黑突然从路旁的树丛窜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歹徒!她倒抽一口凉气,飞快退离到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突然之闲,母亲谆谆叮瞩的犯罪问题变得如此真实。

  有人埋伏在她家门外,冷恺群可能尚未回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向来不太理她的赵太太。如果对方掏出武器,胁迫她开门怎麽办?

  「小妹妹……」不明男人踏上前一步,面部表情依然浸沐在黑魅里。

  「呀!」她忙不迭的往後退,背脊无助的抵住一株树干,断了奔逃的後路。

  「我不会伤害你,你别怕。」对方的喉嗓有若经过长年嘶吼,喊坏了似的,低低哑哑。

  「你别过来!」她惊骇的瞪望着陌生人。「你再不走,我要尖叫了!」

  天!虽然生命平凡无味,但她还不想死,起码不想死得委屈受辱。

  「你就是恺梅吧?我是……我是……」男人艰困的结巴着,再步上前一步,头脸终於沾染到窗内的柔和灯火。

  那个男人!照片里的那个男人!真实生活中的他,形容更加憔悴衰老,脸肤上刻着岁月的皱纹,但确确实实就是相纸上的那张面孔。

  她的脑中轰然炸开来。他为什麽出现在她家门外?而且唤着她的名?

  「你别过来!」她跌跌撞撞的退开,血液疯狂的送涌进大脑。

  「我不会伤害你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恳求着。「你听我说,我是……」

  「我不要听!」她惊慌失措,生怕听见任何自己并不想知道的秘密。「我不认识你,你快走!」

  「可是,我……我特地来看你,我是……」

  「你再不走,我叫人罗!」她狂乱的跑上石阶,拚命拍打大门。「开门!快开门!来人哪!」

  「等一下。」男人切切哀求。「恺梅,你听我说啊!我是……」

  门内传来急乱的脚步声,赵太太移动笨重的体躯,声威赫赫的镇压向大门口。「谁啊?」

  她恍若在灭顶的前一刻抓住游泳圈。

  「赵太太,快开门!」她绝望的拍门大喊。「院子里有坏人,快让我进去!」

  大门霍然拉敞,她顿时失去支撑力,颓软的倒向大理石玄关。

  另一道脚步声响自她的身後,奔往黑暗的树丛里逃逸。隐隐约约,遗下一声伤感而无力的喟息……

  她的脑海混沌成一团,晕眩着。眼前望出去,是一片全然浓墨的色泽,慢慢的,这片黯黑透出影像来,犹若没人显影液的相纸。相片中浮现出一张女人的侧影和另一个男人的正面,男人的脸,五分钟前还在她眼前晃荡;女人的脸,四天前飞往遥远的异邦。

  为什麽?为什麽不能让她安静地过完这一年……

  有力的臂膀迎住她的颠踯。她恍惚地撑开眼,终於凝注焦点,停顿在一张俊逸又森严的脸孔。

  「有人跟踪你?」紧绷的喉音彷佛从缥缈的天际传来。

  她张开唇,声音却出不来,欲语气先咽。

  「我问你,是不是有人跟踪你?」他失去耐性,恶声恶气地揪着柔细的肩头一阵狠命摇晃。

  声音仍出不来,倒是泪水被他给晃出闸。

  「我……」她突然扑进他怀丧,哀哀哽咽出哭泣声。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浸濡了一切拘谨和防备。

  总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暴露在他的眼前。就只这一刻,全世界与她最相近的人,竟然是他。

  依然是他。

  冷恺群敏锐的眯起眼,从她压抑的哀泣中听出一点端倪。她的哭,虽然惊恐惶措,却不像受了袭击的那种害怕,反而肖似在藏躲什麽。

  「你看见谁了?」蛮横的大手突然推开她一臂之遥,锐眸定准她的视线,不允许她躲避。「回答我。」

  恺梅悚然感到惊乱,脸颊紧紧埋进他胸前,不肯再抬头,让他猜测出方才的意外。

  她恨,恨他对她超乎寻常的了解,而她却往往对他的情绪一无所知。

  「不知道!我不认识!」

  「你看见「他」了,对不对?」冷恺群无情的抓回她,字字句句钉进她的骨血里。「说呀!是不是「他」?」

  「我不晓得!」她哭吼出来。「你别再问了!」

  如果没有选择命运的自由,起码让她得到无知的权利,她什麽都不想知道,什麽都不想……

  一道惶急的人影火速从大门飞窜进来,蹲跪在她的身畔。

  「梅梅回来了吗?」冷之谦焦虑的面容加入这场荒谬闹剧。「梅梅!发生了什麽事?你的书包在院子里散了一地。」

  她无暇思考远在国外的父母怎麽会突然回家,直觉就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寻求依慰。但是,简单的「爸爸」两个字蓦地梗在喉咙间,无论如何也哭喊不出口。

  「恺梅!」卓巧丽气急败坏的加入现场,劈头先嚷出一串好骂。「你居然在外头疯到九点多才回家,也不懂得打电话回来报平安,害你爸爸和我开车在学校附近绕了十几圈。你知不知道前天晚上,路口王先生的女儿被洗幼一空,连人都差点给掳了去!」

  「你小声一点,没看见梅梅不太对劲吗?」冷之谦不悦的低斥妻子,又转头慈蔼的扶起女儿,哄问她:「悔梅,你上哪儿去了?怎麽让哥哥等不到人呢?」

  「你们……你们不是出国了吗?」她茫然注视着父母,眼眸失去应有的灵动。

  「合约没谈成,我们提早几天回来。」卓巧丽诸事不顺,早憋了一肚子气。「你先交代清楚,放学之後到底跑哪儿去晃荡?」

  冷恺群的形影不知何时退离到叁个人的小小世界外,斜倚着楼梯扶手,冷眼旁观这一幕天伦图。

  「她刚才被人跟踪到家。」语音阴凉,在她心头迥汤成恶兆的化身。

  「什麽?!」冷之谦大吃一惊。

  「这怎麽得了!」卓巧丽差点晕倒。「我们赶快通知警方,请他们以後加强巡逻,免得将来发生任何意外。」

  而他们惊吓的程度绝对及不上恺梅。

  她神魂不定的移望向他。他想说什麽?

  「那个跟踪者,恺梅好像见过,不如请警方带几叠「照片」来让她指认。」莫测高深的冷笑恶化了他的魔性。

  「梅梅,那个人是谁?」卓巧丽忙不迭地拥过女儿。

  千百串申论的语词涨满她脑海,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两只深不见底的瞳眸,幽幽锁住母亲的规线。

  「梅梅,你说啊!」冷之谦的问句与儿子一模一样,但其下的关切之情却截然相异。

  卓巧丽打个寒颤,突然被女儿直勾勾的凝望揪住胸口那根弦。

  「梅梅……」叫声迟疑。

  「妈,是他。」她轻声低语,用着只有她和母亲听得见的音量。「我看见……那个私下和你相会的男人。」

  卓巧丽的脸容倏然刷下一层颜色,唯剩骇人的惨白,眼神不自觉地滑移向圈圈外的男子——

  那双冷眼,那种鄙夷的神色。上帝!他知道,冷恺群知道。她的脑中一阵晕眩,反而撑靠在女儿肩上。她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隐私,原来有其他人知悉,而且,是全世界最不能让其发现的人。天!她该怎麽办?

  「梅梅,你说是谁?」冷之谦凑过来想听。

  「她说的是……」

  「住口!」两个女人同时惊喊。

  无情的笑容勾跳上冷恺群嘴角。是时候了!打从她们俩侵入他生命的那一日起,他不断盘算着、图谋着,为未来羽翼丰盛之後的复仇做准备。等待了这麽些年,现在,该是投下炸弹为未来暖身的时机。

  他冷笑,狠绝恶绝的利刃直戳进卓巧丽的灵魂底处。「为何阻止恺悔说出那个人的身分?你在害怕什麽?」

  冷之谦开始感受到异常的气氛。「你们打什麽哑谜?」

  「很简单。」他享受着卓巧丽即将昏厥过去的情态。「「妹妹」方才看见的人,就是她——」

  「住口!」

  第二次的阻挠发自恺梅口中。叁双眼光同时集中在她身上,或疑惑,或森冷,或煎切,各自蕴育着各自的复杂。

  恶魔的诅咒切穿空气里浮动的意绪,直想暴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冷恺群面无表情,唯独瞳中深刻而讥诮的光焰,逼得人无法直视。

  不要说出来……她无声的恳求。

  我为什麽要帮你?他彷佛在嘲弄的问。

  恺梅一步一步,缓缓趋向他跟前,脸上仅剩空白和苍茫,唯有紧握的粉拳细细抖颤,  漏出心头的汹涌。

  「求求你……别让爸爸知道。」空洞的低语听起来没有着落,随时都会消散似的。

  他弯低腰,以同样微量的话调在她耳畔轻询——

  「你要我救赎你,第叁次?」

  当你救了同一个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属於你。

  她垂下头,彷佛瞧见自己签订下魔鬼的合同——以自己的命运,换取母亲的全身而退。

  这麽做,值得吗?她茫然自问。

  「嗯?」低低的促问要她做出表态。

  这是值得的。为了母亲,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一切都值得。

  「是。」她无力的颔首,露出细白粉嫩的後颈,不胜柔弱。

  他的眼中迸射出异样明亮的光。

  「成交!」

  她虚软的身子再也站不稳,晃了一晃,终於昏厥过去。

  *   *   *

  苍穹的颜色徘徊在亮与暗的边缘,似乎无法选择最终的依归。

  天蒙蒙亮,形成一种靛蓝和浅紫的组合。蓝色是轻郁,轻郁是她的心情。

  白昼,代表另一个新的开端。而她已经无力回到起头,去踩踏别人的舞曲节奏。如果能够,她情愿进入永夜的世界。夜的安全,像遮幕,紧紧护住她的心锁。

  「醒了?」夜的魔魅化为具体,真实的在她耳际吟喃。

  他以修长的指尖替代眼睛,仔细遍巡过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清冷情调。

  手下所触碰的一切,俱已属於他。他漾出满意狂浪的微笑,衬着天的靛蓝,黎明的青黑,分外阴森诡谲。

  「爸和妈呢?」她疲倦的  上眼脸,得到答案与否其实并无所谓。哪来的心力再去理睬旁人的闲事呢?

  「睡了。」他躺回她身旁的空位,双手枕在脑後,让自己舒舒服服的。「他们那里我会处理,你不必担心。」

  「那个人……为什麽会出现在我们家门外?」既已东窗事发,她也不必再故做无事状,反而可以坦然和他相商。冷恺群一直找人暗中监盯那个男人,一定明了某些内情。

  「谁晓得?」阴森森的笑容挑弯他的嘴角。「郑金石在道上混了二、叁十年,勉强只能捞口饭吃,搞不出太大的名堂。过去十多年,他为了吸食毒品和偷窃的小案件,进出牢狱不下数十趟。上个月才又踏出牢门,想想自己年纪也老了,有心悔过,八成希望和你们母女俩一家团圆吧!」

  郑金石……她反覆琢磨着这个名字,产生不了任何感觉,排斥或恨或爱或什麽的。

  母亲对郑金石的感情或许较为复杂一些。她还记得,相片中母亲的眼里回汤着怨怼和责怪,思念和关怀,诸般错综复杂的感情。现实的条件让卓巧丽选择留在现任丈夫身边,但不代表她不爱女儿的生父。这之中的恩怨纠葛,局外人恐怕永远无法意会。

  「所以,你才会这麽恨我们?因为你知道我妈对爸爸不忠?因为你知道……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她轻语。

  「别开玩笑了,令堂对老头子忠不忠实关我啥事!」他暴出几声嘲讽的长笑。

  「那又是为了什麽?」她一翻身坐起来,与他对峙。「如果不是为了爸爸外遇的因素,你为何如此憎恨我们?」

  他的眼芒闪烁几下,辉映着黎明诡异的蓝。

  「当你爱着一个人,却发现对方无法回报你同等的爱,你会怎麽办?」天外飞来一个问号。

  恺梅心头怦然一跳,还以为他看出了什麽。

  这些年来,她自问过太多太多次相同的难题,心中早已选定答案。

  「我选择走开。」是的,请让她离开,在这份爱最凄  的时候。看着自己一日一日沉沦,而眼中的那个人一日一日冰冷,她无法承受太久。所以,神呵!请在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成年,羽翼尽快丰硕,然後离开。

  只要再多给她一点点时间就好,请让她离开,这是她唯一的求愿。

  「但是,有些人却选择留下来。」万籁俱寂中,他的语音悠悠。「她们宁愿留守在对方的身後,祈望他转过身来,却往往受尽等待的苦,任凭发苍苍、视茫茫,用凋零的美丽来换取些许的温存,最後落得憔悴心死的下场。」

  晨曦刻画出他严厉的五官,也暴露了不为人知的旧伤。这是冷恺群第一次容许旁人听见他的心声,极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她怔怔无话。

  「你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不断消瘦、心碎而死吗?你能了解看着她们憔悴,却没能帮上任何忙的无助感吗?你能体会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咪吗?当你必须透过私家侦探的跟踪报告,才能掌握另一半的行踩,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苦涩吗?」他的眼在放光,冰冷而苦涩。「我知道,因为我和我的母亲都经历过。」

  这就是已故冷夫人的心情!她承认自己从未真正思量过。显然,在这一段长期跟监的岁月中,冷恺群无意间发现了她母亲的阴私。

  「我并不想让自己介入上一辈的故事。」她低低的道。

  「那不是故事。」他冷笑。「故事通常会结束,听戏的人回到现实,但过往的一切却根植在我的现实中,所以我不会只用一个简单的「恨」字来形容这些感受。」

  她垂下粉颈,突然觉得无颜面对他。

  「要怪,就怪老头子做得太绝。当年他背离妻子,我还可以原宥到一定程度,但他千方百计要垄断妻子为他兴起的事业,不惜拉拢外人,对抗他亏负了多年的独子,我就无法坐视不管了。」

  「什麽外人?」她一怔。

  「你不知道吗?」他又挑高冷笑的唇。「冷之谦早已意识到未来失势的危机,因此他在私底下大肆搜购「纵横科技」的散股,为日後取得全部主控权铺路。目前,他的当务之急就是撇开我,以及拔除我的母系家族在公司里的强势权力。」

  「这和外人有什麽关系?」恺梅打个不祥的寒颤,一阵毛骨悚然爬上她手臂。

  冷恺群紧盯着她,一宇一字的吐露出来,「他收购回来的散股全部登记在你名下。」

  上帝!一阵白热化的强光射进她眼里,迷眩得她头昏眼花。难怪!难怪父母亲千方百计地想撮拢他们,改善兄妹俩的手足关系,原来他们满心祈盼冷恺群会看在股票是归分於「亲亲好妹妹」的名下,降低心防。也难怪,他愿意在父母面前摆出一副大哥疼爱小妹的姿态,俨然对她百般纵容。说穿了,大夥儿只想玩弄心理战术,化解对方的防卫阵线。从头到尾,只有她,傻愣愣的成为两方人马的较劲工具,自个还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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