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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令 page 8 作者:决明

  她的目光落在薄长的唇,想像著以往句句似冰的话语由此而吐的情景,想像著以往勾勒出不带笑意的弧线,那时的他最骇人、最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逼我恨你吗?」她喃喃自语,指尖在触及他双唇之前又丧气地收回。他总是如此不顾她的意愿,一意孤行。

  「我的无能及失败,你满意吗?我的反抗及挫折,你享受吗?」她垂下眼睫,在眼窝处画出微暗的扇贝阴霾,「将我逼到如斯地步,难道你真不担心我终有反击的一日?」

  他依旧没醒,均匀的吐纳是他唯一的反应。

  怜我轻巧撑起身躯,裸身坐在床沿,失神地看著纠缠散落在地上的黑、白衣衫。她该为自己逝去的贞节痛哭失声吗?或是趁著阎罗沉睡之际,亲手终结他罪恶的性命?

  叹口气,她弯身捡起白衫,一件件套回冰冷轻颤的身上。悄悄推开房门,耀眼的日芒直透瞳仁,她举手眯眼,彷佛在烈日的照射下她便会烟消云散般的躲避,像个鬼魅这想法令她害怕,她终於如他所愿变为沉沦暗夜的魔物吗?

  穿过重重院落,她刻意避开魑魅魍魉聚集的数个场合,毕竟昨夜阎罗大剌剌将她抱回房去的那幕恐怕早在其间传开。是心境改变所带来的影响吗?她在不经意间遇上的魑魅魍魉朝她展露善意笑容,也让她心虚不已,彷佛自己赤裸裸摊在众人眼前,供人指指点点。

  昨夜的一切不该带来任何改变,她的新身分仍是阎王门的「白无常」,毋庸置疑。她不会因为身子归了他,便理所当然将他视为夫君、视为她的一切。

  嘻嚷声在转角不远处传来,她缓缓走在石栏旁,瞧见数名魑魅魍魉领著十来位五、六岁小娃儿,若她料想不差,这些天真傻笑的娃儿将来也会成为如她一般的杀手,甚至更加突出。

  怜我蓦然一僵,眼瞳直直盯著小娃儿又笑又跳的模样,双手不自觉朝腹部抚去,冷汗滴滴滑落。

  小娃儿!

  她怎麽忘了?当日她月信初来,鬼医以轻松的语调朝她讲解一番「做人道理」。经过昨夜—若、若有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成形可如何是好?

  阎罗绝对不是一个会因孩子而欣喜若狂的好爹亲!倘若他心狠手辣地强逼小生命重蹈她的覆辙……

  怜我刷白了脸蛋踉跄数步後,猛然朝白云合的「文判居」飞奔而去。

  ※  ※  ※

  文判居南侧是一池小塘,数枝孤傲的清莲摇曳其上,说美不美、谈雅也不雅,白云合却迟迟未将小塘填平做为他用,因为这小塘是红豆专司用来放生些青蛙、泥鳅及长寿龟的宝地。

  今年武试结束,小红豆竟异常缠腻起白云合,那袭优雅白衫身後不难随眼见著一身火艳的小丫头跟前跟後。或许是由於这场武试里红豆被青魈一脚踹入冰凉的湖水,白云合勤劳捧上热汤,轻轻松松赢回小丫头的注意力。

  怜我右脚甫踏入文判居,便听到清朗的吟唱声及红豆开怀的咯咯轻笑。

  「取红花,取白雪,与皂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皂洗面作妍华。取花红,取雪白,与皂洗面作光泽。取雪白,取花红,与皂洗面作华容。」

  这是北齐时期流传的愿面歌,词意是为亲儿之间的疼惜与期望,不难听出白云合隐含浓厚的望女成凤之情。

  白云合取来洁净白巾,擦拭清洗完毕红豆的小脸蛋,顺便偷偷捏拧豆腐般的嫩颊。「好了,别再下池塘里弄脏,否则二小叔可不帮你洗。」

  「二爷。」怜我踌躇半晌,才开口打断眼前令人欣羡的天伦之乐。

  「怜我姊!」红豆喜孜孜地打招呼,随即跳下白云合的大腿朝她奔扑而至。

  「欸。」她应声,但有些尴尬。

  「有事?」白云合觑瞧她一眼,自然没遗漏那双眸间焦急的情绪。他俯身朝红豆招手,「红豆,去帮二小叔和姊姊泡壶茶来,别忘了点心。」

  支开她的意味浓厚,可惜天真清「蠢」的小红豆听不出来,捣蒜似的猛点头。「我去找鬼医爷爷拿茶具。」

  「小心茶烫。」在红影急奔之际,白云合不忘提醒小丫头,他可不希望见到一颗烫熟脱皮的小红豆。

  「好——」跑远的尾音在半空中缭绕不止。

  白云合领著怜我来到内厅,静静等著她开口。

  怜我绞捏著衣袖。这种事要如何向一个男人开口?可是放眼望去,她只能想到白云合,只敢想到白云合。

  白云合打破沉默,「你臂上的伤好些了吗?」想到自己是害她受伤的罪魁祸首,他难得善心大发地轻声询问。

  「好、好多了。」她再度噤声。

  凤眼扫过她失措及欲言又止的脸庞,昨夜阎罗骇人的举动早已闹得满门风雨,加上不经意瞧见她领口遮掩不住的紫红吻痕,他心底早先有谱。

  「昨夜,他在你房里过夜?」他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主题,否则照她闷葫芦的性子,八成愣愣地站到日头西沉还开不了口。

  怜我急忙摇头否认。

  白云合见著她向来无波无绪的固容上呈现羞赧及慌乱,轻笑出声,「那是你在他房里过夜?」

  她垂低螓首,不答。

  「你不会是来向我举发他的恶形恶状吧?」白云合佯装无知,眨眨眼间。

  「不……我是来……请您……」话尾消失在闭合的唇瓣,又是一阵沉默。

  白云合摊开纸扇,「小红豆随时会回来,我可来不及想出下个打发她的藉口。」

  怜我紧合上眼,头几乎压垂到胸前,鼓起最後的勇气道:「我害怕经过昨夜会、会……所以可不可以请二爷替我去药铺抓、抓些药……」短短数个字让她说得支离破碎,又恐怕白云合听不明她的话意,她补充道:「是避妊那种药……」

  「我明白。」白云合解除她的困窘,不再戏弄饱受他那阎王老哥摧残的丫头,「依他现在的性子,的确不适合有任何子嗣。你别担心,这件事我会替你办妥,明天晌午再上我这一趟,我将药交给你。」

  怜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请二爷务必亲自去,别、别假他人之手……」她不希望让其他人有丝毫猜测乱想的机会。

  「安下心来,我知道如何做。」白云合起身踱步至门扉前,目光略略左右打量,确定绝不会有突然冒出头的魑魅,才对她道:「为难你了。」

  「不,我才要向您道谢,我知道要您一个大男人去药铺抓这种药,会带给您困扰,可是我想不出任何能帮我的人,除了您之外。」怜我诚恳地道。

  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唯一一个亲眼见识阎罗加诸於她的点滴,也是最了解她困境的恩人。

  白云合摇摇头,「我清楚阎罗的为人,也明白你的性子,两块硬石互击,谁也占不著好处。」

  「我的顽抗微不足道,甚至伤不了他,到头来只摔得自己头破血流。二爷,您了解他,那您可否告诉我——为什麽他要选中我?买下我?教养我?逼迫我?我到底做错了什麽?」她抬头,眸子布满迷惑与苦楚。

  「他没向你提过?」

  「没有,他什麽也不说。」所以她完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何必须承受一切。

  白云合垂下黑睫,仿佛思索著该如何陈述关於阎罗的一切。

  许久,优美的唇线轻轻开启,「你的错仅在於——你勾起他相似的回忆,一个关於他的回忆,一个他曾经无力更改的回忆,他想由你身上扭转他认定的结局,但他错了,你永远不可能是他,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他所思所想。或者该说你压根没有错,若真有,大抵也是你的迟钝。」

  「迟钝?」怜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低喃。

  「从他买回你的头一日,若你已发现,你不会过得如此苦痛。」白云合并不点破,仅稍稍暗示。

  「由不由他买下,决定权不在我身上。」她也曾希冀是由白云合买下她,那麽今日的情况将完全不相同,她也不会如此惆怅。

  「我并非指这档事。」白云合撑颊轻笑,「而是你的名字。」

  名字?怜我默念三次那个充满讽刺的名字,扁扁嘴道:「我当然懂,他不会放过任何羞辱我的机会。怜我、怜我,在这血腥的阎王门内谁能怜我?」多嘲弄、多讪笑的称谓,无时无刻提醒著她,这是个永难达成的奢求。

  「你可曾想过,你不可能时时唤著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是由别人口中吐出。」他可不能再说清楚,否则恐怕会坏了兄弟多年感情。

  「我不懂。」二爷说话总是一语双关,让性子直来直往的她无法跟上迂回曲折的心思。

  「等你到了我这年龄却还无法想透,我会明白告诉你。」白云合瞧见由远方急速朝此狂奔的红色身影。「红豆,用走的!」

  他靠在门扉,差点教红豆扑倒的身子吓上三跳,最後乾脆跨开步伐上前接过茶盘并抱起小小红豆。

  怜我瞧著眼前一幕,泛起好深好深的羡慕及——

  嫉妒。

  ※  ※  ※

  偷得浮生半日闲。

  青魈、蓝魁、黄魉、白魅趁著武判官前脚跨出阎王门门槛,他们後脚也跟著抹油开溜,四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市集。

  平日除了练武就是习字,哪曾见著这般繁华景象?市集里玩的斗鸡、角抵、卖艺……吃的糖饼、黍糕、栗、馄饨……看得四人眼花撩乱。

  「我要吃馄饨圆圆。」青魈拉住黄魉的衣角,指著香气逼人的摊贩。

  黄魉小心翼翼自怀里掏出银袋,左数右数只拼凑出四人所有积蓄——十五文钱。

  他咽下贪嘴的唾液,「咱们四个人吃不够银两,先忍忍,说不定前头会有更多好玩新奇的东西。」说完,他拉著青魈的手,快步离开馄饨小摊。

  蓝魁与白魅正满脸趣味地瞧著广场上又是吞剑又是劈石的江湖卖艺。黄魉与青魈勉强挤进入群中,眼见大石块在肉掌猛劈下一分为二,众人皆鼓掌叫好,只有青魈扁扁嘴,投给卖艺者一个不以为然的目光。

  「雕虫小技也敢来讨生活?我也能劈,而且还能比那大个儿多劈两块。」

  「小声点。」白魅急忙转身捂住青魈那张不知控制音量的大嘴。

  可惜速度不够快,场间的大个儿眯起危险的眼,指著青魈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也试试?」

  青魈不服气,抡起拳头大跨一步,「试就试!」

  「完蛋大吉——」黄魉与蓝魁哀号不已。

  大个子及夥伴抬来另一块完好无缺的大石,摆明了要看青魈吃瘪。

  青魈提足车气,大喝一声的同时右掌成剑形劈砍在上头。

  静默片刻,全场爆出如雷巨响那块石头不仅裂开,甚至化为数十片碎石。

  「谢谢大家捧场!谢谢!谢谢!」青魈死不要脸地朝四周揖身,仿佛他才是卖艺的正主儿。

  大个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喝间:「你是哪条道上的?」

  青魈胸脯一拍,「阎——王——唔!」最後一声消失在黄魉及蓝魁重重拍击在唇上的双掌里。

  黄魉急忙打圆场,「盐嘛,大夥都吃过,就是咸咸的,是不?」他问向蓝魁,後者猛点头,半拖半拉地将差点露馅的大嘴公架离现场。

  白魅忙不迭跟上,忽略身後一道利芒般的邪恶眼光紧盯著四人逃离的方向。

  四人一直跑到另一条大街,黄魉气喘吁吁地赏青魈一个又重又猛的爆栗。「你白痴呀?差点害死咱们了!」

  「咱们不能泄漏丝毫与『阎王门』有关的字眼。」蓝魁说到关键字眼仅以唇形带过。否则回府光承受武判官的拳头及阎王的白眼就够他们四人受的。

  「一时、一时兴奋嘛。」青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咱们……咱们找个地方休息好不好……」

  四人找到一间茶馆,叫了壶凉茶,嗑起瓜子。

  旁边国著小小一群百姓,其中心处坐著一名拉二胡的说书老者,侃侃而谈著三国时期的精采战事,每每提及曹孟德战败,众人响起欢呼,说书老者更加卖力地加油添醋,将曹兵说成十恶不赦的贼子,而获得百姓喜爱的蜀兵倒成了维持正道的唯一英雄。

  讲完一回合,二胡声拉刷数下,说书老者道:「下回待续。」存心吊人胃口,也是说书人最高竿的本领。

  「魏老,再说说其他的。」场边有人吆喝。

  「大夥想听什麽?」

  众人左右互瞧,黄魉身後冒出一个清浅笑声,「说说阎王门,如何?」

  甫听到敏感字眼,四个魑魅不由得转头腼瞧开口的人。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发觉四人的目光时日以善意的颔首。

  说书魏老口沫横飞地讲述著这个武林中最神秘、最恶邪的杀人组织,彷佛他曾亲眼见识阎王门的点滴,说起故事头头是道,对於阎王门内头儿们的描述更是详细,只不过与魑魅魍魉的认知差距颇大。

  「阎王是名四十出头的恶人,早年在山寨当土匪头子,长得满脸横肉;文判官就好些,蓄著长胡,一副无害的善良老者模样;武判官呀,那可恐怖了,身长九尺,大掌收拢能捏碎十来颗脑袋,嘴里还能喷吐火光……」

  「这老家伙在胡说些什麽呀?」蓝魁凑近白魅,咬牙切齿道:「把武判说得像个妖魔鬼怪,呿!你听听,白无常身长八尺,舌能抵胸——咱们的白无常可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耶。」

  「说书嘛,趣味就好。」白魅不时偷觑身後的男人,他老觉得有股怪怪的不安感来自那名年轻男人,他虽无法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但他老觉得男人在笑……是一种充满阴谋的笑。

  彷佛有个他们看不清的阴谋如黑雾般在周围成形——

  白魅机伶伶打个冷颤。

  天外飞来一掌牢牢盖在白魅的肩头,瞬间涌起的香气让他踉跄一震,猛然回神时才发觉那只手的主人翁是黄魉。

  「你怎麽了?」

  「没,只是身後的男人好怪……」他小声应答,抽抽鼻翼,发觉方才的香味竟消失无踪。是他的错觉吗?但那邪异的感觉太过清晰。

  三人同时转向身後木桌,哪里还有人影?「他走了。」

  白魅也回身瞧,那股恶意的气息仍旧未散,至少不安感减去大半,他暗笑自己突生的怪异念头。

  「说书说到哪里了?」他回过神,问向蓝魁。

  「阎王与铁血捕头龙步云大战三百回合,阎王使出一招『索命鬼掌』袭向龙步云胸口,龙步云反击一招『龙腾四海』,打爆一座高山和两座深湖,只差两人没飞天遁地。」蓝魁懒懒重复说书人夸张的形容,活似两人皆非凡人。

  「好离谱,他真以为主爷是妖魔化身。」原来龙步云也非人哉。

  「是很离谱,不过恐怕真有一个龙步云想与咱们交手一场。」黄魉道。

  「他敢?咱们阎王门里卧虎藏龙,可不单只有主爷们耐打,官差胆敢惹上咱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青魈自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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