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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 page 4 作者:决明

  “凤淮,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鸰儿捺着性子再问。

  良久良久,凤淮才应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剑长在你身上哩。”晤,凤淮现下的表情好好看噢。

  “我不知道白虹何故如此反常,剑不会说话。”

  见鸰儿好奇地伸手想碰触他臂上的缥缈烟剑,凤淮侧肩避开。

  她噘着嘴,“碰碰都不行噢?我只是想知道以烟构成的幻剑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嘛。”小气鬼!

  “除我之外,白虹剑会反噬任何一个碰触它的人。”凤淮淡淡说明。

  “反噬?它会吃人呀?可是它看起来……挺没用的。”没剑鞘、没剑身,当然也没剑锋。

  鸰儿话才出口,凤淮臂上的白虹剑好似听得懂人语,且对鸰儿轻视它的语气感到不满,剧烈的烟云喷吐在鸰儿脸上,冻得她无法顺利吐纳新鲜空气。

  鸰儿跛着一边的脚,跳着想远离白虹剑的呛烟,奈何脚下跟跄,绊着了木椅,失了平衡的娇躯就要朝身后跌去——

  凤淮左掌钳在她腕间,稳住她的身形,微微旋身让右臂上的白虹剑离她远远的,只是满屋窜奔的烟蛇仍无法平静,直吐着云雾般的蛇信。

  半晌过去,白虹剑才缓缓静敛。

  鸰儿被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抿紧红唇的模样煞是无辜且可爱。

  “它就是这样反噬对它不敬之人,瞧明白了?”

  凤淮的俊颜没有任何变化,但鸰儿就是听出那淡淡语气下不带恶意的嘲弄。

  “真难得你有好心情调侃我。”她嘀咕着,唇畔的笑意却背叛了她的轻声埋怨。黑瞳凝瞧着他松开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长指,她不觉失落一叹,但随即俏脸轻抬,“对了,白虹剑好像不受你控制,是不?我知道你性子浅淡,也不爱惹是生非,就拿方才的情况来说吧,白虹剑未受你的指示便吐烟伤人,难道它是有意识的剑?”

  凤淮掀起浓白长睫,没给她肯定答覆,但鸰儿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曾说过它是蚀心之剑,一把有自我意识又能蚀人心魂的剑……”鸰儿边沉吟边拼凑着关于白虹剑的描述。

  蚀心,所蚀的是执剑者,抑或被杀者的心?

  所谓的心,应不单单指心智,有没有可能包含着一切由心所生的念头或是情绪、想法,甚至是……情感?!

  一把蚀心之剑……一把以心为养分的蚀心之剑……

  一个冷情之人……一个以心为代价的执剑之人……

  鸰儿猛一怔仲,为心底浮现的猜想所震惊,黑瞳移到凤淮七情不动的脸上。他的气息乎稳,若非仍有细微的吐纳,她几乎要以为凤淮是尊冰凝的雪雕人像,他毫无情感波动,反倒是臂上的白虹剑比他更有生命活力。

  是因为……它将他所有的情感给噬净了?!

  这才是蚀心剑的真实面目?!

  “被剑所蚀心的……是你?”摇头吧,否定她的瞎猜、推翻她的以为……

  良久,凤淮颔首,动作很轻很轻,轻到像是眼睑微眨,却又恁般坚定。

  “你为何不弃剑?!它已经变成妖剑了,它在伤害你呀!”鸰儿心急地嚷着,他会被白虹剑吃干抹净的!

  “白虹剑不可能伤害我,我是它唯一认定之主,从古至今,一直都是。”凤淮收拾好伤药,轻合上置药木箱。

  “凤淮……”鸰儿忧心忡忡,“你不怕它将你的心啃蚀得一干二净吗?”

  凤淮扯出冷笑,“我没有心。无心之人何来心蚀之说?”

  我看你是没有脑才是真的,固执!鸰儿暗翻白眼,嘟囔在心底。

  “自欺欺人。今早我扑在你身上时,分明就听到你的心跳卜通卜通地响,好听极了,怎能说你无心?”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换来他毫无温度的淡淡一瞥,眸中所传达的,是对她那番自白的不谅解。

  哎呀呀,她怎么自己提起了她所做过的坏事?这岂不让凤淮又记起她贪恋男色的嘴脸吗?

  鸰儿陪着笑脸,顺势转移话题。

  “你说你无心,所以蚀心剑奈何不了你,但你可曾想过,它吃的……不只是心?”她小心翼翼地探问,并观察着凤淮的神情。

  “你认为,除了‘心’之外,它还能噬什么?”凤淮反问,语调清清泠泠。

  “这……”她也不敢肯定,毕竟她完全不了解蜕化之后的白虹剑,究竟还是不是她曾熟知的白虹……

  “它只是柄依附我而存的剑,我生它生,我死它死,纠葛难分。”

  即使他转世新生,白虹剑也会从他还是一个赤裸的婴孩开始,便再度成为他的一部分,紧紧相随。

  “但也许是它害你变成今日这般冷情模样,它与你纠缠,万一让你越来越无情,那我……我的苦、心岂不白费……”

  她没把握胜过一柄蚀心之剑,一把无论凤淮生死、轮回、转世都拥有跟随他的优势的剑!反观她,全凭着一股傻劲行事,为他等待、为他徘徊、为他……却仍落得今日与他半生不熟的下场,这一点也不公平!

  “你承认自己的耐心不及白虹剑?”凤淮望着她,淡淡的瞳色笼上一抹阴影,虽然低敛的嗓音平缓,若不专注,很难发现他眼中的翻腾。

  鸰儿最最受不住别人对她使激将法。

  “谁要承认这种事?!”她哇哇大叫,“就算真要论我不及白虹剑的地方,也绝对不是我的‘耐心’!你待我与你待白虹的态度有如天壤之别,太太不公平了!”她吃起白虹剑的醋,“你与它形影不离,却巴不得赶我走!不许我碰你,却准许白虹时时刻刻缠在你臂上!若这些条件相较,我当然不及它!可论谁比较爱你,白虹剑只有窝在墙角喘的份!”

  她畅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实话之后,所得到的回应却是满室静寂,以及凤淮扬眸而至的目光。

  “爱我?”凤淮重复着鸰儿一古脑冲出口的强烈字眼,毫无抑扬顿挫的琮琤清嗓,让逸出唇畔的问句显得漠然。

  他早猜出她执意驻留在他身畔是因为这原由,孰料再由她口中听到真真切切的情意表达,他的心头却仍是一震。

  对于她倾吐的“爱”,无关欣喜与否,他只是怔于她的坚决。

  “对,我爱你。”鸰儿脸蛋上全是火辣的羞涩,目光透露着最不保留的眷恋,“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第四章

  但是,凤淮不爱她。

  应该说……他不懂爱,更不懂如何去接受她加诸在他身上的爱。

  凤淮不期望改变现况,更不想背负情感枷锁,千年来的平静,是他所追求的,心灵的平静来自于无扰无欲的隐居生活,他不想改变。

  然而他隐约明白,她,一只修炼成精的禽鸟,正逐步破坏他的安宁之路

  他不愿去猜想,若放任她继续下去,对他的未来究竟会有何种影响——无论是好是坏,他绝不会再是原来的自己。

  她的眼神太过清灵且坚定,带着未达目的誓不心死的璀璨光彩,尤其在她轻吐着爱他时,进射出令他无法直视的光芒。

  那道光芒,灼疼了他的意志。

  “你离开这里吧。”凤淮陡然开口。

  “啊?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你离开这里。”

  鸰儿不敢置信,在她全盘吐露爱意之后,换来的竟是这番绝情的话。

  “为什么?!”前一刻两人不是还聊得愉快?她无法理解这突来的转变。

  “这是断了你的希冀最好的方法。”凤淮半敛长睫,“我不会爱你,再纠缠几百年,我仍只有这个答案。”

  毋需动起干戈伤人,世间最锋利的兵器,来自于无情的话语。

  “你——”

  “我不会爱你,更不要你的爱。明日一早,我不希望再看见你的身影、再听到你的声音,我要你完全消失在我视线之中。”

  “为什么?!给我一个答案!”

  凤淮避开那双想揪住他衣袖的柔荑,给予她的仍只是淡然的目光及无语。

  “难道……就因为我爱你吗?”鸰儿的悲苦全漾在眸间,“就因为我坦承了我的爱,所以你害怕了?退缩了?”她的爱,就如此不堪、如此令他难以忍受?!

  凤淮静静地旋过身,沉默,不再看她。

  “我不会离开的!”鸰儿收紧粉拳,倔气地在他身后宣告,“说什么也不走!”死缠烂打也好,厚颜无耻也罢,她绝对不要离开他!

  “我不介意动剑杀人来恢复我原有的清静生活。”

  “你将我杀了更好,我的魂魄会一直一直跟着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不会让你轻易摆脱我!”她好卑鄙!只能拿这小人手段来行无用的威胁……

  死,对她而言,却永永远远不可能变成解脱。

  她会继续拥抱着对他的爱恋,再忍受一次钩刀绊足、铜管刺喉之苦,悄悄将鬼差强灌而来的孟婆汤全数呕尽,跃入滚烫的红水横流,重新轮回。

  那数番徘徊在地府的记忆,至今想起,她都免不了害怕地颤抖哆嗦。

  未饮忘魂之水,她同时拥有阴阳两界的回忆。

  所以她不会忘,不会忘了自己曾经走过的红尘长路,不会忘了凡俗的她是如何痴、如何傻,更不会忘了千年之前,花烛红帐之下,掀开她覆额红缡的那张清笑俊颜,是如何承诺着要与她一同……比翼双飞。

  这是他给她的诺言呀!

  教她怎能甘心、怎能释怀?她信守着承诺而来,但他……却遗忘了她。

  凤淮臂上的白虹剑又蠢蠢欲动,回绕的烟波中察觉不出任何杀气,只像是一朵朵浪花拍打在凤淮颚缘。

  听着身后强忍的哽咽低泣,他没有回首,淡漠的语气中添了抹无奈。

  “你有禽鸟的羽翼,展开双臂你便能看见更辽阔的天空,你不该属于这里,不该让自己变成一只囚鸟。”

  “我折了一边羽翼,不可能再飞……”她所折的,是比翼共翔的另一半。

  “是你让自己失去飞翔的本能。”

  “是你让我失去飞翔的意志……”她呜咽指控,整张脸蛋埋在双掌之间,纤肩因哭泣而一颤一颤的。

  “所以我选择助你重新回归青霄,你可以等待旭日东升后再离开。”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呜……凤淮……凤淮……呜呜……凤淮……”鸰儿不再开口恳求他让她留下,只是一味地哭嚷着他的名,一回再一回、一遍又一遍,混杂着可怜兮兮的泣吟,交织成一首最悲伤的曲调。

  凤淮浅浅的低叹被淹没在她的嚎啕哭调之中。

  “你,非走不可。”

  鸰儿呆坐在厅里好久好久,桌上的烛火尽灭,只余一摊深红蜡泥。

  她抹干了眼泪,留下最后一句绝情话的凤淮早在数刻前便已回房,她也用不着在独剩她孤单残影的房子里白白耗费泪水。

  心,好酸呀。

  再过一刻左右,晨曦便要蹦出山头,她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反正你又不会真的提剑砍我,大不了再卑鄙地强留下来,让你那双冷彻心肺的眼眸给瞪上一年半载嘛。”鸰儿自言自语。

  不过,她的缠人会不会让凤淮有朝一日忍无可忍,真的一剑砍了她的脑袋以图永世清静?仔细想想,这也不无可能……

  鸰儿呀鸰儿,你若死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太不划算了。

  要不,干脆下山去玩个几天,顺便替他带些全新的衣裳和食物,等他发觉失去她的日子有多难熬之后,她再回来接受他的欢迎!

  “哎呀,这主意好,说不定死命纠缠的效果不及这种短暂分离的相思哩。”鸰儿拊掌轻笑,原先的阴霾心情又给驱散得干干净净。

  哎呀呀,有时总觉得自己这种时高时低的情绪好似在自我安慰,全让她朝好的方面去思考,然而她若不如此欺骗自己、说服自己,只怕她花在自怨自艾的时间上会占了生命绝大多数。

  想通了的鸰儿雀跃起身,开始收拾起小包袱,随意装了些点心食物,以便路途上填嘴充饥。

  轻灵黄襦在灭了烛光的微合厅里忙碌飞舞穿梭。

  收拾完简单家当,鸰儿拎着包袱伫在凤淮房门前,想与他道别。

  “凤淮,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鸰儿佯装出好凄凉、好可怜的哭嗓。

  内室毫无声响。

  “凤——”柔荑甫碰上门扉,发觉房门竞未落锁。

  鸰儿在外头观望许久,漾起甜甜笑颜,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

  旭日未升的阗蒙内室里,未透进一丝一毫的暖阳,极少摆设的屋内显得冷冷清清。

  净白的帷幔半掩半现下,她瞧见床杨上和衣而眠的凤淮。

  轻巧掀开帷幔一角,他的睡颜称不上静谧祥和,虽是异常俊逸,仍带着一抹疏远的寒泠。

  “我要走了,可是不会离开太久。我是为你而轮回转世、为你而来,怎可能弃你于不顾——哎呀呀,你若听到这番话,一定又要冷眼睨我,斥责我在胡言乱语了……”鸰儿将声音压到最低,不忍扰他清梦,“你要等着我回来噢,我会带礼物给你的。”

  她舒展开来的芙蓉俏颜上尽是笑意,骨碌碌的大眼四周流转一圈,明明知道这卧雪山上只有他与她的存在,她仍多此一举,确定无人窥伺后才轻轻俯下身,在他唇上偷得一记浅吻。

  见他未醒,舍不得离开的粉唇贪婪地在他唇上停驻片刻。

  他的唇,是温热的,与千年前她最后印在他唇间那个冰冷冷的吻不同……

  当然不同,现在的凤淮是活生生的,不是千年前在刑场上承受绞缢酷刑而死的尸体,不是她哭着嚷着却再也唤不回生命的僵硬尸体……

  离开他的唇畔,鸰儿才发觉自己又淌了满腮的泪,她拎起袖,擦去不经意滴落他颊边的泪珠,再深呼口气。

  “你好好睡,要梦到我,要想我噢。”

  为他拢妥衾被,重新掩上帷幔,鸰儿才走出房门。

  掩上门扉的同时,帷幔之后的身影缓缓坐起,冰雪般无瑕的眸随着香气驱散的方向望去。

  不自觉的,长指点触在方才被暖暖浓情包围的唇瓣上——

  以及唇上一点湿咸,那是流自她眼底的炙热清泪。

  CCCCCCCCCCCCCCCCCCCCCCC

  宁静。

  这是凤淮一直想恢复的宁静生活。

  无声无扰,独独只有他一人存在的谧静。

  凤淮合拢双目,缕丝如烟的白发因一阵拂来冬意的寒风吹过,而在挺直的背脊后飞扬犹似展翼的鸟。

  无论他浑身上下如何洁白似雪,他的影,仍是灰暗的。

  白雪累积之处,宽敞无边,皑皑成海。

  除了呼呼风声之外,什么吵杂扰嚷也听闻不着,整整百年来,他所失去的幽宁,在今日失而复得。

  淡然的五官,读不出他是否因鸰儿的离去而欣喜,他静伫在雪间,几乎与飞雪融为一色,他的衣,是雪海中翻腾不已的浪,他的白虹剑,是浪花激起的水烟,而他,是雪海中所载浮的冰岩。

  不期然,他听到身后不远的树梢上,传来清脆玎玎的鸟鸣声。

  “又回来了?”凤淮低语,敛紧的眸半开。或许是他早有预感,她不会轻易放弃缠扰他,所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诧异,只不过……自她离开到现在,才短短一个早上,这等耐心也稍嫌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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