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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 page 11 作者:决明

  裂帛声响起,强风扯断了两人唯一的牵系,鸰儿的身子被卷入窜奔的云龙里,没有痛嚷尖叫,只有那句最终的誓言,清朗明亮——

  第十章

  崇吾之山,南山在结匈东南,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其为乌青赤,两鸟比翼,相得乃飞,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世称比翼之鸟。

  大雪覆盖的山头,白茫茫一片。

  残缺的黄绸碎布紧紧收握在凤淮修长的五指之间,奈何黄绸的主人却让那场甫歇止的风雪给吹滚得好远好远……

  扯落的黄绸,好似被折断的羽翼,而折翼的鸟娃娃瘫躺在冰天雪地间,一动也不动。她已失去人形,恢复为好小好小的禽鸟,在大雪纷飞间更显可怜。

  相较于凤淮的静伫原地,魇魅的举动便多了些关怀体贴,他走近鸰儿,探探她的鼻息,之后却做出了一个不合乎关怀的动作——他满意地点点头。

  “该办正事了。”魇魅双臂一展,粗长的铁链无中生有,沉亮有声。

  “你要对她做什么?”凤淮移形换位,转瞬之间来到魇魅面前质问着他。

  “勾魂呀,藉你之助,我才能在生死簿上所载的时辰内将她收起,感激不尽。”魇魅说得轻松。

  下一瞬,勾魂锁链穿透鸰儿凡躯,再收回时,一道介于半白半透的精魂已被缚锁双腕牵离了肉身,小脸上满是惊慌,菱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魇魅笑道:“小没良心的,别怪哥哥我这回不近人情,我也不想像锁着犯魂一样地锁着你,而是依你现在的情况,必是走得不甘不愿,但我又非得带你这条魂魄回去,只好委屈你了。”

  凤淮蹙起淡眉,直觉反应地挡下了魇魅的去路。

  “你这世也叫凤淮吧?”魇魅朝他揖了揖身,“打扰你这么些年,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可以安心,从今以后她不会再来纠缠你,因为她再没机会了。”

  魇魅虽覆着面具,但凤淮就是瞧得出来他正在笑,而且笑得狰狞。

  “什么意思?!”

  “这第三回的孟婆汤,她非喝不可,我不会再助她胡作非为,只要消除了两世记忆,她记不超过往种种,对你对她都是好事。”魇魅勾魂链一扯,鸰儿的精魂便随之而动,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不断朝凤淮投以可怜兮兮的求助眸光。

  “两世记忆?”

  “你没听说?小没良心的没对你吐实?”魇魅明知故问。

  “我只听过她前世尚是一株树木之事。”淡眸落在鸰儿脸上,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喔,原来她只挑这段说,而没将她更蠢的那段往事全盘托出呀?”魇魅逸出笑音,瞥望了鸰儿一眼,“无妨,是‘人’的那世也好,是‘树’的那世也罢,她都该学着死心,缘深缘浅都是命中注定,任谁也强求不来。小没良心的,你说是不?”

  见鸰儿目光含怨,魇魅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现下心里所翻腾的爱恨嗔痴,在饮下孟婆汤后,又能记住多少呢?”

  “她回来寻我,并非单单如她日前所言的那般?”凤淮问道。

  他早先便觉得鸰儿话里漏洞百出,若她只曾是株单纯的树,于情于理皆犯不着为他如此牺牲,但……若再加上一世的纠葛,一切便再清楚不过。

  魇魅耸耸肩,“你还是别知道太多,毕竟你早已是个不再拥有往世记忆的全新生命,是她太傻太痴太放不下,妄想能守着信约,再续前缘,如果每条离世的魂魄都像她一样,那天下岂不大乱?”

  “我与她的往世,是什么关系?”

  “那已不重要,驮负着往世记忆,是她的错,该忘的、要忘的,还是别往心头上搁,到头来仍是空、空、空呀。”

  魇沉的嗓,随即吟唱出看透世俗的曲词——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歌声甫歇,笑声便起,都是出自魇魅之嘴。

  “你也毋需去探索前世的你是否违背了与她订下的誓言,那些都过去了。”

  鸰儿试图挣脱沉沉铁链,逸出无声喃语的唇,一开一合地唤着凤淮的名,即使叫不出声,凤淮却抬眸凝望她。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也是你说在天愿作比翼乌,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为你回来,而你,却拒我于心门之外,使我徘徊、让我旁徨……

  凤淮曾以为,自己是被人背叛、被人违誓的那方,殊不知,背弃誓约的人竟是他。

  她守着承诺,很傻很傻地守着承诺,甚至以为入世成为连理枝、比翼鸟,便真能如愿以偿,只可惜,他忘了前世种种,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

  誓言易许,却难守终。

  “少了小没良心的纠缠,你终于可以恢复奢望许久的宁静。”魇魅兀自说着,忽略凤淮此时肃然的神色。

  凤淮记起那日她娓娓陈述着转生为树的那世,也是这般呼喊着他,每道声音只要离了口,便化为氤氲的失落及恐惧……

  如今,他听不到她泣血的哀鸣,却将她的无助看得一清二楚。

  “将她留下。”

  “什么?”魇魅一脸惊愕。

  “我说,将她留下。”凤淮一字字缓缓重复,语声清浅,但清晰。

  鸰儿的表情比魇魅更显骇异,愣愣地眨着圆眼,若非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凤淮,她几乎要误以为那句话只是她的南柯一梦。

  “是我听错,还是你说错了?你不想回归以往恬然自得、平静无扰的生活?”魇魅问。

  他当然想。

  世人皆怕孤单,他却反其道而行,不仅不怕,更能乐在其中,他向来享受孤单,享受雪山之巅独存他一人的静谧。

  他不怕孤单,她却怕。

  他也知道,留下鸰儿,只是留下一个以破坏他安宁为任务的嘈杂雀鸟,他必须忍受有个人随时随地出现在他眼前;忍受她在耳畔的嘀嘀咕咕;忍受她老是捧着笑颜要与他分享;忍受她大刺刺地共享他的房子、他的床:忍受她像只饿极的母狼,将他啃咬得不成人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受得了那些,也无暇深思,想留下她的话语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呵,先前我或许还能对她睁只眼闭只眼地通融,但这回可不成。”魇魅的声音转柔,添了些疼惜,“因为有个魂娃在等待着鸰儿入世轮回,进而妊娠怀胎,产下那魂娃,让她得以重获新生。我必须为那魂娃安排最好的人世出路——一个衣食无缺的显赫家世、疼惜她的爹娘族亲、视她为珍宝的体贴夫婿、平安顺遂且富贵圆满的一生,将世间最好的全都给予她,而且在所不惜!”

  即使见不着魇魅真实面孔,也能猜想他现下的神情是恁般温柔似水。

  “为何挑中鸰儿为母?”这是凤淮百年来首次唤出她的名字。

  “早在千年之前,那魂娃就该藉她之腹出世,却因为鸰儿的愚蠢而连累那魂娃一并断气,这是鸰儿亏欠她的,总是要还清的亲债。”

  当年,鸰儿自缢身亡,却不知她已怀胎月余,一尺白绫,一尸两命。

  “况且我有恩于鸰儿,向她讨这笔恩情并不过分。小没良心的,你说对不对?”魇魅连讨恩的方式也一并用上,足见他对那魂娃的重视程度。

  “我……”鸰儿无声的唇瓣嗫嚅。

  “我不会准许。”凤淮开口。

  魇魅含笑地望着凤淮平伸右臂,白虹云烟缓缓在掌间成形。

  “嘿,想跟鬼差抢人?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难道你就打算拿那把已死的蚀心剑来抢?”魇魅发出魍魉沉笑。

  白虹云烟虽在,却只剩空壳——它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烟剑。

  “死了?白虹剑当真死了?”鸰儿讶然问道,她的声音只有魇魅得以听闻。

  “是真死了没错,那柄剑,也算功成身退,守着当年你刻在剑身上的承诺,也守着凤淮轮回入世之前的希冀,你要情深,他要情浅,教白虹剑如何是好?这柄蚀心之剑看来是六柄剑里头最忠心为主、也最辛苦的一柄。”魇魅没开口,回覆的嗓音却清晰地传入鸰儿耳内。

  “那白虹剑为什么会死?”

  “因为它很顺利地完成了你与他的心愿,终于可以卸下你们这两个傻瓜加诸在它身上的重担,它再无存在的意义了。啧啧,小没良心的,哥哥我现在没空再与你多聊,你没瞧见他那要冻毙人的目光吗?等我先解决掉他再来闲磕牙吧!”

  “你不可以伤害他!”鸰儿慌张大叫。

  凤淮并未听到鸰儿与魇魅的对谈,对于方才魇魅说出白虹已死的事也不以为意。白虹是随着他的法力——不,该说是情绪的波动而决定其强弱,白虹剑是否已死,根本无损于他的力量,反倒是让失去蚀心剑控制的心绪再无法掩饰。

  “你知道世人是如何称呼我?”

  “仙魔。似仙非仙、似魔又非魔,分明有近乎仙佛的资质,亦有成魔的无心无情,这两者,你皆可轻易达到,却也相同地遥不可及,你没有仙佛的慈心或魔物的欲望,以致于只能介于仙魔交界徘徊。”魇魅如数家珍地回道。

  “那么,你认为介于仙魔交界的我,抢不过一个区区鬼差?”冰晶长眸微敛,似笑非笑的唇畔仍是难辨他此时的真实情绪。

  “喂喂喂,你砍了我,是要折寿的。”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可是眼睁睁盯着世人一举一动,砍死像他这般尽忠职守的阴司,罪加十等。

  凤淮压根不将他的好心告诫听进耳里,迳自再道:“还有,你认错了一件事——我从不用白虹剑杀人。”

  “咦?”

  熠亮白发腾扬起比白虹烟云更炙烈的弧线,凤淮笑了,露出他从不轻易表现的笑容,那笑,比冰雪更寒更冷。

  “因为白虹剑知道何谓手下留情,而我,不懂。”浅情之人,不懂何谓留情,更无情可留!

  这句笑语,让魇魅自脚底发凉。他以为自己向来在镜前的笑容称之为狰狞,岂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论狰狞,他连凤淮此刻笑靥的一半还不到咧!

  “我再问一次,人,留是不留?”

  “你再问十次也只有一个答案——”魇魅扯起勾魂链,傲然地抬高下颚,中气十足地应道:“留!”双手将勾魂链一端恭敬地捧在凤淮眼前,这不是窝囊,只是好鬼不与恶男斗。

  凤淮没伸手接过勾魂链,仅是轻送掌风,将鸰儿的精魂给打回躯壳里。

  鸰儿幽幽转醒,头一件事便是恢复人形,将自己塞进凤淮的怀抱里,嘤咛低泣,感动得乱七八糟。

  “凤淮……”呜呜。

  “没事了。”

  鸰儿抬起哭得惨烈的小睑,伸手拉过凤淮的双臂,半强迫他圈搂着她。“你要安慰我……我刚刚好怕……”

  “我不会安慰人。”

  “你拍拍我的背,同我说:‘不要哭,有我在你身边,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谁敢动你一根寒毛,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践踏过去’。”鸰儿边哭边教导他,“顺便再吻干我的泪水……还是你要吻吻我的唇也可以,我不介意的……呜呜……”

  那几句肉麻话,凤淮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无奈地任她哭湿他胸前衣裳,迟疑地拍拍她的背脊。

  站在五步远的魇魅撤收了勾魂链,笑看着两人诡异的“浓情蜜意”,银面具上的笑脸不曾更改,直直咧至耳珠于下方,好似反应着他此刻的好心情及阴谋得逞的奸笑。

  双掌间再无赘物,魇魅缓缓将两手交叠在胸前,包覆着怀中安宁沉睡的细微光芒。

  “瞧,我替你挑选的这个娘亲很可爱、很会做戏是不?她将来一定会很疼很疼你,将你捧在手心里呵护,不过……”低声自语的嗓音因面具的覆掩而变成模糊,也更显柔情,“你恐怕只能好生忍受你爹亲的怪脾气,希望你将来别让他的冰寒给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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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鸰儿花样的脸蛋熨贴在凤淮胸口,纤指把玩着他素白盘扣,有一下没一下地挑弄,任他轻抱着她往府邸方向——回家。

  “凤淮,你都没什么话想问我吗?”她仰起螓首。

  “问什么?”

  “问你跟我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一段故事……”

  经过魇魅这么一搅和,将她的事抖得七零八落却仍有迹可寻,她想,凤淮应该会对于他所听到的片段过往兴起想拼凑的欲望。

  凤淮低下头,与她眸光交会,素净的容颜仍只有一种表情——淡冷。

  “我不想知道。”   “呀?”

  “经由你嘴里说出来的过去,一定会加油添醋,虚构些不实的部分来取信于我。”他淡道。

  哎呀呀,被看穿了,因为她正想干下这般小人行为,以博取他的同情及疼爱。

  “你甚至只会挑拣你想说的部分陈述,其余你觉得不重要或对你不利的过往,将会自动被抛掷脑后。”凤淮续道。

  喂喂喂,这个男人也太过分了吧?简直将她的心思给摸得一清二楚,害她想使的贱招全给拆解得干干净净,再也变不出把戏。

  “在我已经忘得无从对证的现在,全凭你一张嘴说出来的话,不听也罢。”凤淮太明了她的劣根性。

  况且那段逝去的记忆,对他早已不存任何意义,即使听她说了,也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他不会兴起追溯的兴致。

  府邸门扉在凤淮尚离两步远时便自行开启,迎入两道身影,尔后又轻缓合上。

  “凤淮,你有没有发现,你对我说的话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瞧,方才我不过才说了短短两句话,可你便回了……”鸰儿扳数着指头,将他的话自头到尾重算一回,“五句话,而且每句话都不短噢。”她乐得憨柔直笑。

  凤淮投给她一个“你很无聊”的目光。

  入了厅里,凤淮要将她放置在椅上,她却硬是不肯由他身上下来。

  “抱着你好暖……”

  “抱着我不正如同抱着一尊雪雕?”她摔坏脑了吗?他的体温比卧雪山的天寒地冻更冰冷。

  “才不一样咧,雪雕又不会有心跳。”她磨蹭磨蹭,发觉一件有趣之事——凤淮虽然不习惯与人有肢体上的碰触,但他却是个学习能力颇佳的学生,例如一开始的小吻,他会先排斥抗拒,接着是无可奈何的接受,到后来便会养成习惯般的自然而然。

  看来,她这个差劲的夫子开始教坏他了,呵呵。

  “凤淮,你说的对,我一定会专挑我想讲的讲,例如你有多爱我、你以前多爱对我吟唱些好肉麻的情曲、你以前有多爱用笑靥来蛊惑我,还有多爱将我逗得脸红,你便乐得好开怀……”

  这些甜蜜回忆可以说,然后其余不好的、悲伤的、怨慰的往事,全由她这个仍存记忆的人来承担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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