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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 page 9 作者:凌淑芬

  「我们出去吧!葬仪社的人要来人殓了。」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回荡。

  她腿一软,两只铁臂立刻环上来。

  郎霈先扶她出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再回安息室里和丧葬业的人接洽后续事宜。

  失去他的扶持,她突然觉得天寒地冻的冷。

  她们七岁就认识了,小学一起对讨厌的同学恶作剧,国中一起发觉生心理变化,高中一起对臭男生感兴趣。碧雅几乎等于她的亲姊妹,纵然中间也有过争执,最后总是和好如初……

  她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哑,然后才发现,郎霈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旁。而她一直在讲话,一直在告诉他每一丝碧雅与她共同成长的记忆。

  「有一阵子我们变得没那么亲近,因为碧雅选择念一般高中,而我不听大人的话,故意要去念高职。后来我们各自交了其他朋友……」

  郎霈只是静静地听着。

  「碧雅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那个烂人。」她扯了下嘴角。「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看起来一脸心术不正的样子!可是碧雅对他简直走火入魔,我们两个人吵过好几架,最后我气到干脆对碧雅嚷嚷,我以后再也不管他们的事了。」她把泪颜埋进掌中。「如果我坚持管下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你不能帮她过她的人生。」郎霈吻了吻她的发心。

  「碧雅跟我一样,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上的,她从小到大没有自己打理过生活!可是她为了那个男的牺牲好多,还为他离开台南,上台北念大学。可是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她的用心!」她伏进他的怀中痛哭失声。「上次碧雅闹过一次自杀,我和她好好聊过,本来以为没事了……谁知道她一直想不开……那个该死的家伙!结婚就结婚!为什么要让碧雅听到消息?……她瞒得我们好苦……」

  「别再想了,我们先上楼去。」郎霈轻抚她的发丝。太平间里死气沉沉的,他不想让她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一楼的气氛比地下室好多了,郎霈安排她坐等候区的椅子上,掏出自己的手机。

  「我叫曼宇来陪你。」电话簿的第一顺位就是凌曼宇,他按下拨号键。

  「我爸妈都不在台北。」凌苳仍然呆呆怔怔的。

  「曼曼无论在哪里都会赶回来的。」这种时候,她会需要母亲的抚慰。

  「不要,我不想回答太多问题……」凌苳的泪又滴下来。

  「喂?」那一端,凌曼宇的声音已然响起。

  郎霈望着精神委靡的她,一时无法决定。

  「郎霈,是你吗?」

  「你不要叫她回来。」凌苳把脸埋进手间,疲倦地说。

  「郎霈?喂?」

  「是我。」他的眼仍然盯着她。「曼曼,对不起,我改天再解释。」

  「郎霈……」

  他收了线,坐回凌苳身旁。

  「碧雅的姊姊呢?」她深呼吸一下。

  「她正在联络家人北上处理后事。」郎霈把手机收回口袋里。

  她倾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又断断续续地啜泣。

  「郎霈,为什么碧雅要爱得这么痛苦?」

  郎霈吻了吻她的头顶心,无言以对。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苦,莫过如是,素来敬情爱而远之的他又怎么会有答案?

  凌苳,所以我才不想爱人,你明白吗?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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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安顿她睡了。

  郎霈疲惫地揉揉后颈。开了一夜的车,又耗在医院里一整天,方才碧雅的父母从台南赶上来,他们才偷空回到他的住处。

  凌苳一生平顺,这大概是她第一次遭逢与亲爱之人的死别。

  如果可能的话,他但愿她不必体验这些苦,但人情冷暖,生死祸福都难测,起码这一回,有他在她身旁陪伴。

  床上的人儿不安地翻了个身,郎霈突然记起她在陌生环境睡不好。

  「郎霈!」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眸,灵动的双眼已然红肿。

  「我在这里。」他在床畔坐下,抚着她的发丝低语:「好好睡,我不会走开。」

  她吁了口气,又沉沉睡去。

  「应该坚持叫曼曼来的……」受伤的小猫需要的是母亲的温柔舔舐与陪伴。

  但是她说,她不想回答太多问题。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下子越扯越深了。」他在暗夜里叹息。

  明知凌苳对自己有不寻常的爱恋,他既已无法回应,这些牵扯都只是让情况更复杂而已。然而,当她如此娇弱地倚着他时,教他如何狠绝地松开手?

  「郎霈……」她在寤寐中抽泣一声,湿溽了长睫,微颤着唇。

  「我在这里。」他低声应着。

  她的手往另一侧的空床摸索,因为找不到他的人而辗转难安。

  郎霈投降了,躺在她身侧,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睡吧,我没有走远。」他轻吻她的耳鬓。

  手中环抱到他坚实的躯干,她似乎较为安心一些,气息逐渐恢复匀净。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他几乎叹完前半生的气。

  凌苳在昏梦中转向他,眼角仍挂着泪珠。他一时意动,不禁替她轻轻吻去。

  她在睡梦里轻叹一声,鼻端努着他的脸颊,于是,不由自主地,他的唇往下移动,浅浅印上那抹红樱。

  她尝起来咸咸的,如夏天的海,却又蕴着清甜,似初春的泉。

  唇上感受到来自他的探索,她轻叹一声,启开了城池。他的舌顺势钻入,更深更切地探索。

  迷蒙中,她仿佛感觉自己浮荡在一池温泉里,鼻中嗅的,嘴中尝的,尽是温润池水的气息,而那温泉的滋味,像煞了……

  「郎霈?」她喃喃轻呢。

  郎霈陡然弹坐而起,惊出一身冷汗。

  天,他在做什么?

  平时口口声声挂着不应该和她太靠近的人,不正是自己吗?凌苳正是最脆弱时候,他却乘虚而入!郎霈,你这个伪君子!

  他挫败地想立刻夺门而出。

  「郎霈……」她呜嗯一声,感觉手中失了依靠。

  郎霈苦笑一下。这下子困住了!一早叫曼曼回来不就好了?真是自找麻烦!

  他不敢再躺下来,只好靠坐在她的旁边,让她抱住自己的腰睡着。

  意识不知朦胧了多久,隐约间有一双手正平稳地摇晃自己。

  「郎霈?」

  他瞠开沉重的眼皮,室内依旧半蒙暗着,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天亮了。

  「郎霈?」

  他揉了一把脸,低望怀中的人。凌苳仍然沉沉睡去。

  那么,是谁在唤他?

  颈后的汗毛突然竖直,他缓缓回头——

  凌曼宇轻郁的脸庞,是他今晨看见的第一幕风景。

  第七章

  郎霈从厨房里走出来,确定每个人都分到一杯饮料,量足以解渴,但不至于在暴动发生时对他的家具造成破坏,然后从凌苳手中把沙发靠枕拿回来,垫在背后坐下。

  凌苳横躺在三人座上,呆呆盯着天花板,眼底的青影已经盘踞了好几天。

  安可仰倚着一座边柜而立,姿态超然。而凌曼宇,从头到尾若非盯着女儿,便是盯着他。

  这下子,连安都回国了。郎霈开始想,或许他应该在三天前速战速决。

  但是那天凌苳的精神是如此困顿,他不认为她可以应付另一场对峙。于是,在她醒过来之前,他平静地要求曼曼离开。

  而曼曼竟然没有多说一句,起身默默走了。

  「老天,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凑在一起?」凌曼宇揉了揉太阳穴,这句话其实自言自语的成分居多。

  「好问题。郎霈,我也挺想知道的。」女儿的爹凉凉说。

  「是我去惹他的,不是他来招惹我,你们不要找他麻烦。」凌苳仍然盯着天花板出神。

  「铃当,我不是个古板的人,年龄那些都还是小事,可是你们的生活历练差太多了。」安可仰试着和她说理。「你是个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娇娇女,而郎霈早就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男人,他的生活里没有一点你了解的地方。」

  「安,你对着我来就是了,不必为难她。」郎霈淡淡说。

  现下他们两人倒像是同命鸳鸯了,安可仰啼笑皆非。「谈恋爱固然甜蜜,婚姻却是另一回事。你们两个人倒是说说,钤当今年才二十岁,有什么能耐当一个称职的企业家夫人?」

  「真感谢你对我的信心票,老爸。」凌苳讥诮地回答。

  「宝贝女儿,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的人生历程一步一步来,二十岁有二十岁的莽撞、二十五岁有二十五岁的懂事,双十年华里每个阶段你都体会到,而不是一下子蹦入三十几岁的世界里!」

  「说穿了你只是不喜欢我介入你们的交友圈而已,如果我和小孩子一样,乖乖离你的朋友们远远的,你就开心了,对吧?」她翻身坐起,眼神有着少见的疲倦。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可仰的眉心耸得老高。

  「因为这是事实!」她努力忍回喉间的硬块。「因为国中就当上父母也不是多光彩的事,所以你们从来不想让我加入你们的生活,承认吧!」

  「我和安从未把你排除在生命之外,你怎么会这么想?」凌曼宇先撇开其他思绪,专心回应她的质疑。

  「你们问郎霈、问郎云、问每一个朋友啊!哪一个人从你们口中听说过我?」她红了眼眶,「我只是一个耻辱,你们根本不想在朋友面前提起我!」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安可仰拍一下额头。「你老妈和我为了给你一个平凡的童年,无所不用其极……」

  「把我隔在你们的世界之外,就是你们无所不用其极的结果?」她高声反驳。

  「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求的!」安可仰荒谬地喊。「曼曼,你自己说好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四岁?五岁?」

  「五岁吧。」凌曼宇也不是那么确定。

  「你五岁的时候和同学打架,我和曼曼去幼稚园接你,你气得足足半个月不跟我们说话!」安可仰盘起双臂和她对质。「你外公问你哭什么,你还口口声声数落:爸爸妈妈年纪那么小,害你在同学面前好丢脸,以后你都不要跟我们走在一起了。我和曼曼痛定思痛,才下定决心尽量离你的生活圈子远一点的,不让我们的存在干扰到你,现在你倒说是我们不理你了。」

  她一呆。

  「五岁?五岁?」嗓门越来越大。「五岁?」她猛然眺起来大吼:「拜托!我才五岁而已,我懂什么?就为了我五岁闹的一点脾气,你们两个把我藏在家里藏了十五年?」

  「你又没规定隔离政策的期限,我们怎么知道你哪时候解禁?」安可仰觉得冤气冲天。

  昏倒!她老爸老妈不敢把她带出去介绍给朋友,竟然就因为她五岁的一番孩子话?凌苳真想把她的帅老爸活活掐死。

  「我们亲子之间铁定有严重的代沟问题!」

  安可仰撇了下嘴角。「是罗!现在回头去想五岁的话,你会觉得我们不应该把你孩子气的决定当真。那三十五岁的你再回头来看二十岁的决定,是不是又要怪我们一次了?」

  「他的事不一样。」凌苳回头瞄一眼郎霈。

  「怎么个不一样法?」安可仰挑衅。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求救的眼神投向郎霈,不知怎地,他深似无底的眼神让她的背心一凉。

  她转向母亲。「妈,你的说法呢?我们大家一次谈完,然后拜托你们让我自己来决定我的人生!」

  凌曼宇的心思回到那天早上。她接到郎霈莫名其妙的来电,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连夜赶回台北,却在他的枕靠间发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震惊犹不足以形容她当时的感想,她只觉得脑中一阵空白,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我们需要好好的谈一谈。」

  但郎霈毫不惶乱。他只是用他那双深黑的眼,望进她的心底,淡淡丢出一句:「曼曼,改天再谈!」

  这一句话绝对是失礼的,尤其她的女儿还偎在他胸膛的时刻。然而,他的眼神是如此笃定,如此诚实,像天崩地裂都不会动摇的石柱,凌苳枕在他身边,便如偎着一座安全的堡垒。

  她有如中了蛊一般,点了点头,竟然就离开了。

  郎霈在想些什么呢?她不懂。安和她联络过,告诉了她一切。郎霈的反应并不像是不顾一切要和女儿厮守的模样。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如果他不要凌苳,为何会和凌苳同床共枕?如果他要凌苳,此刻看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神为何又如此疏离难解?

  然后,她想到了藏在心中的那个秘密。她该如何让郎霈知道……

  凌曼宇迎上郎霈的眼神,电光石火陡然劈进她脑海。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天哪!她怎么会没想到呢?

  原来郎霈知道……

  她一一巡视在场的每个人,一股奇怪的感受在体内塞积。

  「咯——」一开始,吱咯声只是轻细地在她喉间滚动,她努力想压下去,却怎样也按捺不住。天,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

  「呵,呵呵——」她指着三张脸孔,荒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哪!她陡然抱着肚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妈咪,你还好吧?」凌苳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我、我的妈啊!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厉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在笑什么?」安可仰警觉地移开两步,这只母老虎终于发作了吗?

  「我、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她拭去泪水,另一波笑意马上进出来。「你们看这种场面像不像、像不像……哈哈哈哈——」

  「妈!」凌苳懊恼地大叫。

  「对不起,对不起!」她用力喘气,整个人快不能呼吸了!「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实在太像乡土连续剧里的场景。可怜的女儿带着被家人反对的男朋友回来,祈求母亲的同意,哈哈哈哈哈哈……我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扮演那个,那个『凶婆娘』的角色!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知道就好。」凌苳咕哝道。「而且,这种剧通常有个很芭乐的发展。」

  「比、比如说?」她努力调匀呼吸。

  「比如说,女儿一定会哭喊:『妈,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他走!』恶妈妈就会严厉地说:『我不准!』女儿问:『为什么?』恶妈妈回答:『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因为他是你哥哥。』」凌苳模仿得唯妙唯肖。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凌曼宇笑得更加歇斯底里。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老天爷!我快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曼曼,你冷静一点。」郎霈蹙着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擦去满眶泪水。「铃当,我保证我有一个更劲爆的答案!」

  「哦?」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因为他是我弟弟。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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